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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半颜色不同的血(2 / 2)


「你眼红春樱得到了幸福。」



「幸福?」



听得出来冬月不屑地用鼻子哼笑。我全身的血都在燃烧。



「叫春樱接电话!」



「我没有囚禁她,但是她再也没办法去你身边了。既然你不回东京,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可能忘得了!」



「那你就立刻回来啊!」冬月用大我两倍的声音吼叫道:「忘了春樱,想恨我的话就恨吧!」



冬月用言语推开我,但是用声调安抚我。我的心跳加速。我必须说些什么,必须想出个办法。



但我的脑袋完全无法思考。



我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医院的家属床几乎没有弹性,即使睡着也无法恢复疲劳。我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洗澡。荒谬的事情不断发生,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请你不要怨恨春樱。」



「我想见她……请你让我们见面。」



「你要好好疼爱妹妹喔,虽然我没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了。」



「春樱在哪里?」



「就只有春樱,你一定要原谅她。」



「冬月姐!」



冬月的声音像海浪退潮般逐渐远去。



宣告不幸的声音,像星星闪烁般响着同样的节奏,最后连声音都消失了。



回到病房,夏芽还在睡。



我脚步踉跄地靠近床,整个房间被微暗笼罩。寂静无声到让人觉得可怕。



我再次低头看着夏芽的睡脸,跟刚才没什么两样,五官却看起来有点怪怪的。是细节变了吗?夏芽的眉毛是长这样吗?这小小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圆圆的脸颊,到底是什么来着?



脑子和视觉无法顺利连结。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了。我的脑子里映着春樱的模样,但视觉却捕捉到夏芽,两者才会无法重叠。



啊啊!我是如此渴求着春樱!



从身体底处涌上来的情欲,把皮肤烧得刺痛。脑子里被春樱逐渐填满,视野却塞满了夏芽。这种突兀的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



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这些想法像诅咒般打进我的头。



忽然,犹如天启的念头闪过。



——排除。



这句话带来了光明。



没错,只要没有夏芽,我就可以回去。我有可以行动的双脚,我能够离开这里,可以去东京。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到春樱的身边。



没错,就是排除。



伸手可及的脖子细到令人讶异,大拇指触碰到颈动脉的脉动。夏芽的性命就暴露在毫无防备的地方。我静静地使力,没有看夏芽的脸。



「秋叶!」



突然,我的身体弹了出去,撞击在墙壁上。



疼痛让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理央就站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



「呃?」



「北七!秋叶你是北七!」



理央一冲过来就不断捶我的胸膛和脸颊。夏芽听到声音醒过来了。



「咦?理央,好久不见。」



理央放声大哭。



我说要送理央回去,跟夏芽强调我会马上回来,就和理央走出了病房。拉着理央的手的那只手不停颤抖。我们来到楼顶。因为傍晚这里吹着强风,没有人会来。



理央坐在颜色剥落的木制长椅上,依旧哭个不停。



「对不起,秋叶。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道歉?」



「因为是我把你逼到走投无路呀!是我的错!」



理央不停抽泣,我像是要把她的头包覆起来一样抚摸着。别人的体温像浊流般从皮肤涌入,我不禁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幸好你来了。」



看到我从混沌中清醒,理央哭得更激动了。



目送太阳从云间西沉后,转眼间黑暗就来临了。楼顶的灯就像有感应似的,一口气全亮了。因为全部都是白炽灯,明明很亮却增添了几分寒冷。



理央擤了鼻涕,一边擦眼泪一边开口。



「那个人来过了,牧村春樱。但是我把她赶走了。我说夏芽需要秋叶,不准她把你抢走。我还说她很碍事,叫她不准再跟你见面,你再也不会回东京。那个人说她要来大阪,说会放弃大学学业,还会照顾夏芽。她说她会扛下所有的事情,让你继续念大学。我很震惊。我和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没那个闲工夫继续念大学,可是那个人不一样。」



理央的脸又被眼泪和鼻水弄得乱七八糟,她一边回想一边继续说。



「我心想,你爱她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我无法忍受她比我还爱你。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将来,不只如此,我甚至认为这下子你就没办法回东京了。但那个人为了你不惜抛弃一切。她的表情对东京一点依恋也没有,所以我很害怕,心想她千万不要过来。大阪是我的地方,在大阪的秋叶是属于我们的!」



我不发一语地听。



「我说了很多,还迁怒于她,说都是因为她,夏芽才会出车祸。我说了好多会让牧村春樱会受伤的话。我很拼命,一句接着一句,停不下来。」



我可以明白理央在春樱身上感受到的恐惧。



自己拼命守护的地盘,那个人却非常率直地踏进来。她散发的超然透明感,让她说出的话不管是好是坏都足以信任,无论任何事都可能真的去做,春樱就是有如此清澈的恐怖。



直到现在,我知道春樱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忠实于她心中的第一顺位。



真的太乱来了,但我也喜欢她的荒唐。



我想见她。



我好想见春樱。



「秋叶,你没有告诉她阿爸的事,也没有告诉她,你和夏芽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对不对?」



「什么?」



「因为只有在我告诉她,你们即使父亲不一样但还是兄妹的时候,牧村春樱的脸色变了。所以我认为她对你完全不了解。我告诉她,不知道你最痛苦的事,怎么有脸当你的女朋友。」



我只是不想把那些痛苦的回忆带进那份幸福里。但是,我可以想像春樱听到理央说这些话时,她有多么痛苦。



「后来你们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联络不上她。」



理央一脸愕然。



「都是我害的,她一定生气了。」



「春樱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不理我,也不会对你发脾气。」



假如她是会对出于冲动攻击而怀恨在心的人,也就无法和冬月抗衡了。她不是理央有办法对付的人。



只有一天也好,我想回东京。想和春樱说话,亲口向她解释我和家人的一切。



可是,我不能抛下夏芽。



到头来,答案还是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压抑住心神不宁的情绪,站了起来。



「我问你,秋叶,你喜欢那个人吗?」理央从下面仰头看着我问道。



「嗯。」



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垂头丧气的理央说。



回到病房,护理站和走廊吵吵闹闹的。护理师一看到我,就像捕捉猎物似地飞奔过来。



「夏芽从床上摔下来了!」



4



夏芽看我们迟迟不回来,想下床去找我们,结果就摔下来了。幸好和她一起滚落的棉被变成垫子,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这件事让夏芽不管愿不愿意,都发现到身体的变化,所以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



明明双脚没有痛觉,她却会歇斯底里地说脚很痛;不认识的医师走进病房,就会怕得大哭大叫。没有夏芽的允许,我越来越不能离开她的身边。



夏芽说午餐后想吃布丁当甜点,我就跑去贩卖部买回来。回到病房后,护理师从里面走了出来。



「啊,哥哥,抽血结束了。」



「谢谢。」



「如果白血球的数值验出来正常就可以转院了。回大阪后,心情也会比较平静吧?」



护理师之中,只有这位说的是标准语。我偷偷地把她的说话方式当作心灵的依靠。



「夏芽真的很了不起。抽血时完全不哭,也不会抗拒。」



「她明明很怕痛。」



「就算看到针,抽血时也不会哭。可是打点滴时就会哭。」



护理师手中的纸杯里装了三支离心管。我一边想每次都要被抽那么多血,夏芽实在很可怜。和护理师打过招呼后,我们各自往不同方向走了。



但护理师似乎想起了什么,把我叫住。



「夏芽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一半颜色不同的血,要混合什么颜色才会变得一样』,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不出话来,杵在原地。



护理师耸耸肩说:「会不会是受到动画影响啊?」,然后笑着离开了。



回到病房,夏芽便欢迎我回来。



「哥哥,有夏芽喜欢吃的东西吗?」



「嗯,有喔。」



「好棒喔!」



一半颜色不同的血。



我告诉她,我们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原来夏芽做了这样的解释。随着年纪增长,她应该会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到时候,夏芽会有什么感受呢?即使她会怀着否定的情感,即使不再像这样对我展现笑容,夏芽终究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既没有可以逃避的对象,也没有可以逃走的双脚。



我感觉到阿基里斯腱附近,被套上了冰冷的铁脚镣。



父母在我们的名字里加入了并列的季节,让我们连结得更紧密的策略,现在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夏天和秋天无论去到何处,都不会分开。



夏芽转院完成后,阿神和小莉就立刻来到了医院。看到他们两人,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差点就要哭出来。但小莉的态度和举止非常严肃,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夏芽对讲标准语的两人怀有戒心,但阿神带来的各种伴手礼让她逐渐着迷。他们一起玩桌游,小莉则读故事书给她听,大概是很久没这么开心,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会顾着她,你放心吧。」



「可是我只要不在,她就会哭。」



「我有话想跟你说。」



阿神的话,让我从预感转为深信不疑。



我们走进位在一楼的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世界各地都有连锁店,装潢和街上的没什么两样,但客群很明显的忧郁多了。



我和阿神面对面坐下。阿神碰也没碰装在纸杯里的咖啡,凝视着桌面上的某一个点好一阵子。



「阿神。」我觉得阿神很可怜,便起了个头,「春樱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这么问?」



「你和小莉都来了,但春樱没来,这也太不自然了吧?」



阿神无力地笑了,接着痛下决心似地板起一张脸。



「春樱现在在住院。」



我从完全不同的方向遭受到攻击,说不出话来。



「抱歉喔,秋叶。花了这么多时间,真的很对不起。所有的一切都串起来了,我现在告诉你。」



无论何时,事实都是最可怕的。但阿神告诉我的事实却远远超过了恐怖。



「春樱怀孕了。」



「啥?」



「可是啊,她流产了。她是在新干线里昏倒的,所以被送去横滨的医院。也因为这样,我和小莉都不知道春樱住院了。」



「新干线?该不会——」



「你们果然没见到面啊。」



我全身失去了力气。



「她现在在固定看诊的大学医院。我们有去看她,但被春樱的姐姐赶回来了。再加上她需要静养,总之只有家人可以会面。春樱她心脏功能下降,正在治疗中。不过,她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吧。消息是从藤井那里听说的,错不了。」



「藤井……华夜……」



「那家伙一直待在医院,我和小莉一直在找她。事情变成这样我才发现,要找忽然失踪的春樱只能从藤井下手。所以我们找了学校、图书馆,还有《Sucre》的相关人员,布下天罗地网才逮到她。」



阿神垂下双眼,我做好准备迎接下一波冲击。



「藤井在你生日时送的保险套,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



「我处理掉之前先检查了内容物,结果所有保险套都穿了洞。」阿神的表情仿佛吃了什么苦药,「就是类似用针刺破的洞,幸好你没看到。但是她也送了一模一样的东西给春樱。」



有一种一大群昆虫窸窸窣窣地从指尖爬上来的感觉。从脚、腹部、胸口,最后爬进嘴里,大量的虫填满我的身体。我好想吐,因为我想到到了那件事。在春樱家做爱时,春樱身上有一整盒保险套。



一想到那盒保险套是怎么来的,我就毛骨悚然。



「她说那是『叛逆』。她送保险套给春樱,代表她承认了你们的关系,但她还是把那一盒保险套全部刺破了。」



「那叫叛逆?」



「藤井太小看你了。她以为在论坛煽动别人、偷拍你们、甚至直接攻击你,你就没那个胆子动春樱一根寒毛。你也是吧?最重要的是,春樱是最相信她的人,所以她完全没有起疑,直接用了那盒保险套。藤井说,她希望春樱明白,她不会永远当保护她的士兵,所以才会第一次这样对春樱。她以为春樱很聪明,一定会发现,但春樱是个相信朋友的人,完全没有怀疑她。」



「就为了这种事……?」



「藤井说她并不希望春樱怀孕,所以错的人是没发现异状的春樱还有你。」



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和华夜碰面的事,阿神的口气变粗鲁了。他用力抓着头发,企图排解烦躁。我第一次看到情绪这么激动的阿神。



「小莉真的差点杀了藤井。那家伙完全没有抵抗,是医院的人拦住小莉,我可没有拦她。为了那种小事、就为了那么无聊的事,她利用了春樱的身体,而且春樱还流产了?现在到底是怎样啊!」



阿神粗暴地捶了桌子,病人们全看向我们。他粗鲁地用手心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对我低头。



「对不起,秋叶。抱歉,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你要道歉?」



「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是朋友,明明是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朋友不是为了有没有用处才交的。」



抬起头的阿神,早已哭得涕泪纵横。仔细一看,他的双颊凹陷,头发和服装也比平常杂乱又皱巴巴的。只要想像阿神和小莉费了多大工夫,才帮我找到春樱的行踪,我就无话可说。



「谢谢你,阿神。」



「你别这样,好像在道别。」



「北七啊,为什么会变这样?」



「可是……大家都分散了。」



「小莉和你不是在一起了吗?」



我轻轻微笑,阿神就掩面哭了起来。



「别哭啦。」



「秋叶你是第一个。我说我爸是官员,你是第一个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也没有表示羡慕的人。你没有取笑我的名字,比我还聪明,而且和我一样喜欢宇宙。」



「你也是苦过来的啊。」



「轮不到你来讲。」



阿神生气地噘起嘴。



他也是我的第一次。我第一次交到不需要见外的朋友。



「虽然见不到面,但是我和小莉都会持续去春樱的医院,如果知道什么消息,一定会马上通知你。我们会像藤井一样守在医院,说服春樱的姐姐。」



「她姐姐讨厌开朗的男人。」



「我会想办法克服的。等春樱病好了,我们绝对会把她抢回来,然后带她来这里。」



「嗯。」



「大学也有空中大学可以念,等我先进入宇宙开发的现场,我会努力建立人脉,准备好你的职位。」



「谢谢你。」



「如果你和夏芽想在东京生活,我会全力支援。」



「你真的是一个大好人耶。」



无论何时,阿神的开朗总让我得到救赎。无论何时,阿神的话都会带给我勇气。但是,唯独刚才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梦境。



我们才十九岁,根本没有能力让所有事情都称心如意。



回病房的路上,我听见了夏芽的哭声,连忙冲进房间。小莉尽全力安抚着在床上大闹的夏芽。



「哥哥!」小小的双手使劲向我伸过来,一抓住我就用脸在我的胸膛磨蹭,「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去东京!」



「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都不会去。」



夏芽对病房里的两人大吼:「不要带走哥哥!不可以带他去东京!不可以!」



我抬起头,小莉和阿神说不出话来。



说不定小莉打算让她留下来,让我去春樱身边。但看到这种情况,我怎么说得出口?我用力抱紧夏芽。



「你放心,哥哥哪里也不会去。」



去东京、去杀了华夜、去和冬月战斗,还有去救春樱,我都去不了。



阿神和小莉走了,夏芽睡着后,护理师说这个时间没有患者使用淋浴间,我可以去洗澡。



我把旋钮转到底,莲蓬头的热水像是瀑布一样打在我身上。巨大的水声和白色雾气,充满了整个狭小的淋浴间。我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动弹不得。



每一颗水滴从我的浏海、从额头前面和脖子,沿着胸膛化为滂沱滴落脚尖,封锁了记忆、言语和感觉,溅开来就会在眼前化成实体出现。



怀孕、流产、原因。



保险套、针孔、春樱的公寓。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只有春樱,你一定要原谅她。



母亲、遗传、遗传病检查。



扩散在空间里的意识逐渐凝聚,集中到我的身体里。



辇道增七、心宿二、南十字星。



真正的幸福、龙胆花、深信会胜利。



用爱陪伴你的忧伤——



我顿时失去了力气,双手撑在地板上,腰弯了下去。莲蓬头的水就像雨滴般打在我身上。



我感觉无尽的眼泪夺眶而出。比起人工加热的热水,更烫的水源在我体内沸腾。



浅浅的呼吸像打嗝一样让喉咙发出声音。



我好希望就这样停止呼吸,但我吸气后就吐气,吐气后又条件反射地吸了气。连呼吸都像犯了滔天大罪的认知不停折磨着我,我用双手掩住脸。



内心的世界被泼洒在脚边,但我捞不起任何一样东西。世界形成漩涡,不断流入排水沟。



感觉、深度、轮廓,就像调色盘上颜料全部混在一起变成灰色,失去了色彩。



束手无策的巨大质量使空间扭曲,我坠入了扭曲界限的深谷中。坠落的飞机再也无法飞行。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和万有引力抗衡。



春樱,春樱,春樱。



我猜想春樱是不是发病了?



假如有这个可能性,那冬月的话就不难理解了。



都是我害的。



是我扣下了春樱体内的扳机。



我把身体折成两半,手撑在地板上,把所有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水从上空响着,仿佛在嘲笑拒绝摄取一切东西到体内的我。



闪耀的时光永远消失了,只有绝望越来越壮大。



世界封闭了。



「——樱!」



呼喊的名字被莲蓬头的水声淹没,和酸臭的体液一起化成漩涡,被吸入排水沟。



世界的入口被紧紧地关上了。



——永远不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