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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危机潜伏的周五(2 / 2)


若是原来的培训,会根据带有预约功能的调度机分配车辆,而现在想坐哪辆车都是自由的。



“那我可以选二十八号吗?”



“可以,为啥?”



“停在一排车的边上,很容易开出来。”



“好吧。”



教练笑了笑,把二十八号钥匙挂在了中指上面。



今天是实操是全部十六个教程中的第十四,十五个培训项目。这就是高速公路教学。过了这关,再通过名为“辨别”的实操考试,就能大体达到五十川教练设定的合格线。



高速教学的课程已经设定好了。筑紫野IC出发,沿着九州纵贯公路前进,经过鸟栖JCT,进入大分公路,以甘木JC为目标,全长约二十公里。



驾驶私家车突破关门海峡逃往本州的人们拥向九州公路,导致高速上线发生了大型连环追尾事故,据说从福冈IC直至门司遍地都是事故车的残骸,很难驾驶,但甘木方向的高速下线平安无事。



从九月七日小行星碰撞的消息公布以来——日本全国——不对,亚洲、大洋洲全境都出现了逃往国外的动向。多数以南美为目标。不过南美之外最受欢迎的是美国、加拿大、欧洲各国,还有南非、纳米比亚等。据说欧美各国对于“小行星撞击难民”的流入进行了限制,逃离日本的人们也被困在中亚一带。虽然连这样的坏消息都收不到了。



我重新背起背包离开办公室,穿过校舍,朝着停车场走去。



“怎样?第一次高速培训,紧不紧张?”



“没我想象的紧张。”



“哦,难得嘛。”



“反正路上也没别的车。”



“对对,就是这样的气势。高速只是一条长长的直路,比一般的道路简单,放轻松去吧。”



可以看到二十八号车的车身在一排车的尽头,教练转向副驾驶座。



“先把行李放到后面吧。”



我小声应了声“好的”,靠近车的后方,当我摸上行李箱的把手时,有种雾气般朦胧的违和感,我突然停住了手——外观本应和其他教练车没两样,这辆车却有些不同。



不知为何父亲的亡骸浮现在了眼前,蜷着手脚缩小了一圈的脊背。在学习山路驾驶之时目击到的大量尸体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久我就明白了。是臭味,臭味唤醒了记忆。从关着的行李箱里,漏出一股无比强烈的死亡气息。



战战兢兢地打开行李箱。那一瞬间,我发出了惨叫。只见行李箱里躺着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子,四肢折叠,已经没气了。



“小春,你怎么了!?”



五十川教练听到惨叫声飞奔过来,看到这副样子也是哑口无言。血气尽失的苍白脸颊,圆睁的眼睛,乌黑明艳的头发将狰狞的脸颊遮住了一半以上,想必生前也是清爽的短发吧。



决定女性死亡的是刻在躯体上的刺伤。从胸至腹有好几个地方——少说有十多处——裂开的大创口,从创口处可以窥见类似内脏的东西。



她的手臂被放在头上,双手交叉,好像是在祈祷。十指的指甲惨遭剥离,连指尖都染成了鲜红。我吓得直不起腰,一屁股坐在了柏油路上。



“是他杀。”



五十川教练简略地说道。



我清楚地听到了教练的声音,但却听不懂话中之意。周围的声音依稀回响着,仿佛沉入了浴缸底部一般。他杀就是谋杀吗?有人杀了人,而且是用这么残忍的杀人方式,一定很痛吧。



凶手是谁?是怎样把她的尸体装进行李箱的?疑问接踵而来,占据头脑中最大的谜团,就是如果凶手真的存在,那么凶手为何要杀她?



动机是怨恨吗?——我们都快要死了。



那么是金钱纠纷?——我们都快要死了。



还是情爱纠葛?——我们都快要死了。



只要在等两个月,我们都会死,为何现在杀了她呢?



“……这人是谁?”



“不清楚,不过这人确实被某人杀了——八点四十四分。”



五十川教练看了眼手表,确认了现在的时刻。



为什么她能如此冷静呢?这种冷静也让人不可思议。教练绕到驾驶座,从手套箱里取出新的车用手套,将手指穿了进去。我坐在地上盯着教练的一举一动。



在尸体跟前,教练阖上眼睛,双手合十。虽说仅有数秒的时间,但感觉上要长得多。教练静静地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就像在对待玻璃制品一般。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静止不动。教练把眼皮推高了一点,然后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笔,笔头上有一颗小灯珠,用灯光照亮了尸体的瞳孔。就似一早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教练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流畅。



“小春把眼睛闭上。”



这不是闭上眼睛就能解决的问题。女人的脖子微微倾斜,把脸转向了我。虽然已经生气全失,但仍能看出她迷人的相貌。以上扬的嘴角为特征的嘴唇一定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一边将视线从尸体上挪开,一边连滚带爬向后退去。



我只是因为碰巧停在车队边上的原因才选了这辆二十八号教练车。从五十多辆车中抽到了装有尸体的行李箱,就像是被吸引过来的一样,单纯只是偶然而已。



“那人是什么时候被装进来的?”



我惨兮兮的声音颤抖着,教练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



“从背后的尸斑指压消退和四肢的僵硬程度来看,被杀后应该没过多久。死亡推定时间是三十号——也就是昨晚九点开始直至日期变换的时候。凶器是锐利的单刃刀具。刺入的创口宽度不一,很难推测凶器的形状,但是从胸口很深的刺伤来看,刀刃的长度和宽度都相当大。



全身有多处刺伤和割伤。大多数都是生前受的伤。有生活反应。皮下出血,烧伤之类的印子到处都是——好惨啊,应该花了很久才死。”



小说和电视剧里耳熟能详的术语一个接一个蹦了出来,我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作为一个驾校教练,恐怕对谋杀太过熟谙了吧。



“那个,你是说最近刚死的吗?”



“嗯,不过我不是专家,所以这个死亡推定时间不见得百分之百准确。”



教练一边动嘴,一边仍在触摸着尸体,手法出奇的娴熟。她一边小心翼翼不触碰伤口,一边找寻着某种痕迹。



“教练,你认识这个人吗?”



“怎么会,头一次见。你在怀疑我吗?”



“没有,我不觉得是教练杀了人。可是,你应该不认为人行李箱里会有人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回答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可以了。”



五十川教练则温柔地说着。



“驾校的校舍没有上锁,办公室也是开着的。任何人都可以出入办公室,任意使用教练车钥匙打开行李箱也不会受到责备。凶手是在我们不在的时间段,也就是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点到现在的这段时间,潜入太宰府汽车学校,把尸体运进来的。”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



“没错,考虑到死亡时间,凶手闯入这里的时间范围会缩小很多。”



也就是说,刚才这座城市里还有杀人犯,或者现在还在附近。光是想象就让我脊背发凉。



“教练昨天没有留在这里吗?”



“昨天山路驾驶培训结束就直接回家了。你看,今天早上我去接小春的时候开的也是自己的车。大概是因为找不到扔东西的地方,所以才搬到这里来的吧。在凶手看来,这只是一间没人的驾校。或许是想着‘谁会在小行星即将撞上地球的时候跑来学车呢’。事实上,要是小春没有选这辆车,我们可能也不会发现。”



在这座业已变成鬼城的城市里,我和五十川教练还在继续保持着驾校学生和教官的关系。对凶手教练应该应该也是意料之外的事。然后一时间很难相信,凶手和这个遇害的女性都逗留在太宰府汽车学校附近——福冈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人。



即便如此,这位女性为何会留在福冈呢。仔细一看,她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而且脚下穿着浅口鞋,难道在这种时候还在工作吗?



再次环顾行李箱内部,发现里面除了尸体之外,还塞满了已死私人物品的服装和生活用品,包身厚实便于使用的皮制挎包,方形银框眼镜。这些都是女性受害者使用的吗?



教练从尸体口袋里取出了随身物品,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来的用过的黑色圆珠笔和新的三色圆珠笔,裤子后袋里装着手帕。



挎包也被教练毫不犹豫地打了开来。里头是眼镜盒,零钱包,手电筒,装有生理用品的化妆包,装有创可贴和头痛药的化妆包,碎花小纸巾盒,钥匙盒,还有用被塑料袋包裹的运动鞋。我也是那种会把包塞得鼓鼓囊囊的类型,所以对她的行李产生了诸多共鸣。



教练拆开圆珠笔,摊开手帕,轮流拿起她的随身物品,嘴里说道:



“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东西。”



“那就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了吧。”



“是啊。不过多少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也多少知道她的性格。年龄在三十出头到四十出头之间,从事社会地位较高的职业,经济宽裕,十有八九是律师。笔记狂魔。视力不怎么样,但也能裸眼过日常生活。是很有计划,准备周全的类型,说得难听点就是极度爱操心——也就是像小春一样的人,大概是独自生活,没有家人和伴侣之类的。”



我惊讶地张开嘴。教练滔滔不绝说出的信息极为具体,似乎也不像信口胡编。



“很简单。”教练说,一瞬间,我有了种她是小说里的名侦探的错觉,“首先这个包是真皮的,接缝也很结实,化妆包也是用一个品牌的。虽然有可能是赃物,但从使用痕迹来看,可以认为是她原本就有的东西,所以经济上比较宽裕。其次是关于职业,看她的状况,发丝光亮,牙齿洁白,从事的是接待业或信用行业,是广义的服务业吧。右手中指上有笔印,如果不是学生却要继续学习——其实我不大喜欢这个词——那就应该是从事所谓脑力劳动的吧。”



“为什么能精确到律师?”



“因为这个。”



教练捏了一下她的西装领子。只见前胸佩戴着律师徽章,我略感失望。



“之所以推测是笔记狂魔,单纯是因为口袋里的圆珠笔数量太多了。胸前的口袋里夹着黑色圆珠笔和三色圆珠笔对吧。普通的圆珠笔墨水快用光了,而三色圆珠笔跟新的一样。也就是说,三色圆珠笔的是在紧急状况下的备用品。她自觉日常的墨水消耗已经到了必须准备备用品的程度。唔,还有什么来着?哦,看看受害者的眼球。”



哪怕让我看,我也害怕得不敢直视。



“她没有戴隐形眼镜,从眼镜掉在行李箱内的情况说明她是眼镜用户。但包里有个眼镜盒。盒子是用来保管眼镜的。一般来讲,一直戴着眼镜的人不会特地带眼镜盒,所以我感觉她的视力足以裸眼应付日常生活。”



“有计划,准备周全的类型又怎么说?”



“因为包里有运动鞋和创可贴,明明穿了浅口高跟鞋,却还拿着运动鞋,是很在意鞋子磨脚吧。或许是穿着运动鞋走到半路,然后在某处换上了浅口高跟鞋。”



“你怎么知道她一个人住?”



“这个说到底也是推测。钥匙盒里的自宅公寓钥匙是防盗性很高的凹坑钥匙。独居的女性很注重安全性,而且结婚戒指和对戒什么的都没戴。原本要是有家人的话,在地球末日就不会留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了。”



一直在喋喋不休的的教练终于吞了口口水。我非常吃惊。



姑且不论是否熟识。她只对受害者的随身物品稍作调查,就构建了有理有据的推理,这点让人难以置信。



“那么,小春会在什么时候穿上西装或者高跟鞋呢?”



“求职和工作的时候吧。”



“还有呢?”



“唔,考试之类的面试,店里,去有着装要求的店里的时候,还有就是去向别人谢罪的时候是吧?”



“没错,总之是当她去见某人的时候,她在临死前见过某人,或者正要和某人见面。”



“在这种时候?”



“就是在这种时候。最后一次见到她的人把她杀了。塞进了这辆教练车的行李箱。这是一桩不折不扣的杀人案。”



从尸体的损伤就能明显看出这是一桩谋杀。但当她再次提起时,我的心脏还是一紧。



“对不起小春,今天的培训取消了。”



“是啊,发生了这种了不得的事。”



“没错,我们要找出把她害成这样的恶棍。”



我一时语塞,互瞪了一会后,才终于开口道:



“找到杀人犯,又有什么用呢?”



“必须让他得到相应的报应。”



“你是说逮捕他吗?”



“逮捕?嘛,是啊,逮捕,逮捕。”



教练点点头表示肯定。



“为什么教练要去抓人啊?”



“总得有人去做吧。我知道很危险,凶手就怕我这样的人,所以必须由我来做。”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歪着头求她解释。



“凶手非常担心在这个世道暴露自己的罪行。”



“是吗?看起来似乎很大胆……”



“本来把尸体扔在路边就行,还特地把尸体搬到后备箱里,是个极度胆小的人。而且凶手还特地拿走了所有能显示死者身份的物品。包里没有手机,钱包,身份证之类的东西。”



回想一下确实如此,包里有零钱包,最重要的钱包却不翼而飞。如果犯罪被人发现也没关系的话,就把手机,钱包,身份证全都扔在抛尸现场就行了,但凶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潜入一所没人的驾校,锁上了行李箱——甚至在上锁之后,还规规矩矩地把钥匙还到了办公室——真是做得十分彻底。



“街上都没人了,还想着毁灭证据,总之就是个卑劣的胆小鬼,向我这样的人——世界末日都在追凶的人,他应该怕得不行把。我会逮捕他的。”



就算抓到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呢?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可能完成审判、移送等繁琐的程序,但教练的表情太认真了,我没能指出这点。



“小春也很不安吧。你想在杀人犯出没的城里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吗?”



“我才不要。可教练擅自动手没问题吗?不先打110的话……”



我一边说,一边意识倒自己的发言有多可笑。



在平日里,拨打110会接通管辖报警点附近基站的通讯调度室,在受理台待机的工作人员会听取事故和事件的概况,根据报警人的位置信息和附近警署和警车的位置进行比对,通过警用无线电下达指令,安排位于现场附近的警车迅速赶到现场,就是这样的高速信息传递系统。然而现在谁也不知道警用无线电的中继站是否平安无恙,何况人手也不够,很像想象通讯调度室还能运转如常。



“总之得先去找警察商量。”、



“不愧是小春,真死板啊,在这样一个末法之世也需要警察的许可吗?好啊,一起去警署吧。”



我无从掩饰一瞬间的动摇,只能翻着白眼问:



“为什么要拉上我?”



“我一个人很寂寞嘛。”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声称今后要逮捕杀人狂的人,会因为寂寞而牵连别人?真是胡扯,就算是玩笑也笑不出来。



教练似乎没有确认我意见的打算,再一次面对着女人的尸体,用手掌轻轻按在她的眼睑上,让死不瞑目的眼睛闭了起来。手法太过温柔,不知为何让人悲从中来。



“难道就这样去报警吗?”



“嗯,捎她一程吧。”



教练这般说道。虽然把她关进行李箱很是可怜,但这也是为了保护现场。



*



因为不是培训,所以我被要求坐在副驾驶上,教练掌握方向盘。目的地是离此最近的警署,福冈县警察太宰府警署。



再过两个月地球就要毁灭了,在驾校学车的女人,再加上当教练的女人,如果这样一个古怪的二人组跑来申诉“不知什么时候尸体被搬进了行李箱”,警察会相信吗?何况我也怀疑这座城市的警力是否还能运作。



没有人愿意在小行星撞上来的时候上班。反正横竖要死,当然希望和重要的人在一起,或者尝试调整未完成的事情,公务员也不例外。警察那边应该也有不少退职者。我不安地问:



“要是警署里没人该怎么办呢?”



教练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以毫无赘余的动作漂亮地操纵着方向盘,嘴里应了声“到时候再说呗”。这么说来,从副驾驶座上看教练开车还是头一次。



顺着西铁太宰府线沿县道向西进发,进入观世大桥路,只用了五分钟左右就抵达了太宰府警署,回过神来的时候,教练车已经停在了停车场。



“不下车吗?”



虽然不想跟着进去,但被丢在装着陌生人尸体的车子里更是避之不及。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跟在了教练身后。



都不用进门,只需看一眼外观就知道了。太宰府警署里毫无人气。或许是没有通电的缘故,正门的自动门上贴着一张潦草地写着“手动”的A4打印纸。



进入后正面设置有综合咨询处,但接待窗口并没有人,环顾整个楼层,不仅看不到人影,就连说话声和声音都听不见。幸运的是,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受到过警察的关照,所以不知道警署平时是什么样的状况,但如今的太宰府安静得出奇,这点还是能理解的。



根据指引牌,一楼是有三个部门——交通一科,交通二科,辖区管理科,二楼为总务科,会计科,警备科,生活安全科。刑事一科和刑事二科似乎在三楼。



如果咨询杀人事件,还是去刑事一科吧。我仰望着综合咨询处旁边的楼梯。



“上楼吗?一楼好像没人。”



“等等,这是什么?”



教练用手指着咨询窗口,冲我使了个眼色。



无人值守的咨询处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桌铃,就是在餐馆收银台一按就会叮叮响的东西。桌铃旁边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有事请按铃”。



“按响了就会有人出来吗?是警察吧?”



“是吧。如果不是警察的话就麻烦了,我按下试试。”



教练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响彻了高高的天花板。隔了十秒左右,当教练再次把手伸向桌铃时,“来了”——不知从哪传来了慢半拍的应答。



“来了,我马上到。”



是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慢半拍的脚步声也传到了耳畔,是从楼梯那边过来的。



看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我不禁叫了声“有人!”,心中雀跃不已。



我先看到一条修长的腿。从楼梯上下来的是一个身穿丧服一般的黑色西装的男人,身材高大苗条,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就像是从小行星袭来之前的世界中蹦出来的,一副普通社会人的样子,令我感动不已。



然而,随着阴影越靠越近,喜悦之情逐渐淡去。远远就能看到他——大概是在太宰府警署工作的警察吧——嘴角上扬,一路微笑着向这边走来。直觉告诉我是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看起来像是警官的他,一看到我们就短促地“啊”了一声。



“这不是前辈吗?”



他的目光毫无疑问地转向了五十川教练。我情不自禁地回头一看,只见教练也死死地盯着他。



“果然是五十川前辈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脸惊诧的教练逐渐转为不快,脸也拧巴了起来。完全看不懂状况,教练的姓氏很少见,看样子不会认错。



男子熟络地拉进距离,稍稍俯下身子盯着教练的脸。



“多少年没见了啊?从前辈退职以来……”



“四年吧。”



“对对!隔了四年了!好歹也联系一下嘛!前辈刚退职就音讯全无了吧?我很担心呢。”



“多谢了。”



“您看起来很精神,比什么都好。”



每当他的洪亮的嗓音响彻在门厅时,教练的眉头就深深地刻下一道皱纹。与男子对五十川教练的好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教练似乎对他并没什么好感。



我以不让男人听到的声音小声问了句:



“这人是警察吗?”



“是吧?”



“跟你认识是吧?”



“在以前的职场。”



“教练之前难道警察?”



“事情就是这样。”



虽然说得好像于己无关,但肯定是事实。



教练以前是警察。一边觉得被人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一边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表示信服。发现尸体时的镇定,法医学方面的专长,精妙的推理,以及在人类灭亡面前逮捕杀人犯的正义感。这些可能都是在履行警察职责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吧。



把五十川教练称为“前辈”的警察突然注意到我。



“这位小姑娘呢?”



被这么叫的瞬间有点不爽,他嘴里的那句“小姑娘”包含着轻蔑的意味。



“……那个,我已经不是被叫做小姑娘的岁数了。”



“多大了?”



“二十三。”



“这不是十足的小姑娘吗?”



男人向我伸出右手,大概是出初次见面的握手吧。



“自我介绍得晚了,我叫市村纪,是乡村市场的市村,在小行星撞击事件公布以前,在广岛县警本部担任搜查二科科长。”



我战战兢兢地握了手,市村的笑纹更浓了。



虽然我对警察的职业经历并不熟悉,但作为县警本部的搜查二科科长,地位确实相当了得。男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岁或刚过三十岁的样子,说不定是了不得了精英。



“小姑娘,你和五十川前辈是什么关系?”



“是驾校的学生和教练,现在正在学开车。”



“现在?难不成你现在在上福冈驾校学车?前辈虽然是个怪人,但小姑娘也很了不起。驾校就在这附近么?”



“嗯,是太宰府汽车学校。”



“哦,那所驾校还开着啊。”



平时话多得让人受不了,此时的五十川教练却悒悒不乐。因此我被迫担当与市村对话的角色,这并非我的本愿。



而另一边,市村开始用明快的语气讲述往事。



“我和前辈相遇是在警察学校毕业后的第一年,一起在南福冈警署工作。真怀念啊,前辈对我照顾得很周到。退职那会,我是真的很遗憾,因为我从没见过像前辈这样冷酷的女刑警。”



“别叫我女刑警,要说多少遍才能记住?明明不从说男人是男刑警。”



教练终于插了句话。



“对不起——我以为失去了一个可惜的人才,不料前辈竟然当了驾校的教练。五十川教练,听着还算不错吧?”



听着听着就明白了。五十川教练以前在位于福冈市南区的南福冈警署工作,公考合格的市村作为后辈进入了那里,而教练于几年前退职,转行做了驾校教练。



我觉得警察时代的话题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用,于是硬提起勇气,打断了话头。



“那个,市村先生是吧?”



“嗯,叫市村先生就行。”



“市村先生怎么没有辞去警察的工作,还在福冈呢?”



“上峰的指示嘛,没办法,我现在在担任福冈的统合协调官。”



这是一个没听过的词,市村得意地开始了解释。



自从小行星撞击的消息公布以后,全世界发生了大量杀人、强奸、抢劫、纵火等重大犯罪事件。暴动日常化,集体自杀也风靡一时。对这些社会秩序的混乱,我也深有体会。然而,到了十一月末前后,那些头脑发热而走上极端的人们也趋于平静。三分之二人口从日本流出,地方都市化为了鬼城,至于九州等边鄙区域,早已无人居住。在人口急遽减少的背景下,决定关闭地方政府机关。



县警本部于十二月发表了将三十五个警察局合并为四个的整编计划。表面上是强化警察功能,提高效率,真实的想法是撤退。根据再整编的计划,通过统合协调官的调查,统计各下去内的人口、人口密度、犯罪发生数、交通事故数等,若符合条件,就可以废除合并警署。



“我的任务是收集相关资料,合并福冈地区的十四个警署。太宰府警署是第三个。系岛市的船越警察署和春日市的春日原署已经被我废除了。”



“废除之后会怎样呢?”



“废除后的警署会变成‘地区安全中心’,会有警察和警车常驻,也会继续运作。不过这只是表面的说辞,被分配到地区安全中心的警察恐怕已经放弃职务逃到什么地方了吧。”



“这里也要被废除了吗?”



“是的,后天太宰府警署大概就要关闭了吧。”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要是警署没了,那早发现的行李箱里的女性会怎么样呢?



案件没被调查,人类就灭亡了,凶手也会死。反正大家最后都是一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放弃算了——可这样真的好吗?



“别开玩笑了。”



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地上爬行,教练用锐利的目光瞪向市村。



“警察都跑光了该怎么办?”



“警察也是人啊,前辈。再说根本用不着警署,大家都跑了,这里已经没人了。”



“还有人在呢,有些人到最后也没跑掉,有些人不得不留在这里。”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好事者吧。那就只能靠留下了的人互相帮衬了。”



“发生杀人案了。”



“什么?”市村张大了嘴。



“就在外边停着的车里,你去看看吧,很明显是他杀,别告诉我不能立案。”



“怎么回事?你得说清楚……”



“今天早上八点四十四分,我们打开教练车后备箱,发现里边有一具女尸。从胸口到腹部被利刃刺了十多处,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有人趁我和这孩子不在,潜入驾校,把她丢在了这里。”



硬邦邦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说着,看到五十川教练认真的表情,我也想在一旁助阵。



“裁撤警署就不能等一等吗,案件发生数量减少是关闭警署的必要条件吧?”



“这都是场面话,小姑娘。现在只要有意去找,就能找到一大堆尸体。想把堆成山的尸体一一分类,区别自杀还是他杀,是十分困难的事。”



“可是绝对是他杀啊。”



“我们人手不够,现在这个警署只有七个人。”



“不是还有七个人吗?”



“大家都在带薪休假适应状况。昨天我来赴任的时候这里就没人,也没人过来迎接。”



无论说什么都不理不睬地回绝,市村终于说出了可怕的提案——能不能就当做没看到呢?



“行李箱里有尸体对吧?要是你们能当做没看见,就交给我来处置。”



他身为一名警官,打算放过被锁在行李箱里的那个人。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 眼前的景色模糊地失去了轮廓,虽然对五十川教练积极寻找凶手的态度感到诧异,但更令人震惊的是——



这人根本就去不确认。



“请不要用这种责难的眼神看着我。调查需要时间是身份不明的尸体是吧?”



“我知道她是律师,独居,视力不佳,是个爱操心的笔记狂魔,不喜欢穿高跟鞋。”



“假设前辈的推理正确,那具尸体就是女律师。”



“是律师。”



五十川教练极力反驳似地纠正道。



“不好意思,就当那具尸体真是律师。在确定更具体的情况之前,人类应该就已经灭亡了。”



市村的主张也有一定道理,我们并不知晓受害者的身份,也调查不出交友关系,恐怕连目击者都没有。在寻找凶手的过程中,恐怕一切都会结束。



正当市村露出胜利的笑容时,教练又说了一句:



“那她的尸体我要了。”



刚才她说了什么?我在脑海中反复咀嚼着五十川教练的话,尝试给出解释。然后发出了“诶!?”的一声迟来的惊叫。



“恕我没法视而不见,我们代替你们这些警察去找凶手。”



五十川教练似乎真的要去抓凶手了。即使被市村嗤之以鼻,她非但没有动摇,反倒有种从一开始就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调查的迹象。然后就是无心听到了一句话,教练所说“我们”到底包括谁呢?



“正义感还是那么强啊,前辈。”



“你的薄情才把我吓了一跳。”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市村那边先认了输,他移开了视线,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已经是第三起了?”



“你说什么?”



“这是第三起杀人案了,前辈。系岛和博多也发现了他杀的尸体,受害者都是年轻男性。”



出乎意料的答复让我喘不过气。警署明明冷得像冰箱一样,我却感觉汗水顺着脊背涔涔而下。



“在博多发现的受害者名叫高梨佑一,十七岁,是去年从高中辍学的自由职业者。他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前天十二月二十九日晚八点到十一点之间,系岛的受害者立浪纯也则是在承南高能学校——位于福冈市西区的知名私立学校上学,是品行端正的好学生。十七岁,和第一起凶案中的受害者同龄。死亡推定时间同样是晚上十一点到翌日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一点之间。他们的死法也一样,全身受到刺伤而死,特别是胸口和腹部。凶器被认为是刃长超过二十厘米的尖刀。”



市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门厅里,我脑子一片空白,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情报来源呢?”五十川教练问。



“到昨天为止我都在系岛市的船越警署,博多的凶案也是从在船越署听说了。从死亡推定时间推断被杀的顺序,应该是在博多被杀的高梨,系岛的立浪,还有太宰府身份不明的女人,我注意到第一起案件和第二起案件的间隔非常短,应该是无差别的连续杀人案吧。”



信息连珠炮似地传递过来,思绪繁复地交织在一起。高梨佑一,立浪纯也,博多和系岛,还存在被刀割伤全身遇害的受害者——行李箱里的她是第三个受害者吗?



“如果凶手的目的是杀人取乐,这种状况对凶手来说应该很方便,因为他可以随意杀人。”



“这也不见得就是无差别杀人把?在调查两名受害者的关系之前,你就终止了调查。”



“想怎么说都行,我不是前辈这样能干的人。”



市村一边松开几何图案的漂亮领带,一边随口应付着。虽然讲着褒扬五十川教练的话,却丝毫没有改变自己行为的意思。



他的衬衫和西装上不见一丝褶皱。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没法熨烫衣服,为什么能打扮得这么整齐呢?



“不过呢,前辈。我对前辈真的非常尊敬,我很期待,甚至可以说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这里。”



“你想表达什么?我最烦拐弯抹角的了。”



“船越署虽然改成了地区安全中心,但博多北署还开着。第一起高梨佑一的案子是在辖区范围内吧。运气好的话,可能会留下一两个警察,如果前辈打算查案的话,我会和博多北署通个气的。”



虽然明知这与博多和系岛的两件事有关联,但市村还是随口说出了“能不能当做没看到”的话。而这样的他进入用相同的口气表示要协助调查,真是让人混乱。教练像是领会了他的用意一般沉吟了片刻,然后转身快步走向玄关。



“走了,小春。”



我慌慌张张地迈开脚步,想要追在教练身后,回过头来,却与市村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你对警察失望了吗?”



他像是叫住我一般说了这样的话,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不是,那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其实我也不想放弃。不知想过多少次,要是自己能像前辈一样活着就好了。”



“啊,是,是吗?”



笑容消失了。市村的眼神中似乎夹杂着些许悲戚。我后退了几步,虽然惦记着匆匆离去的教练,但也没法对他置之不理。



“你可能不信我,不还是请听我说。五十川前辈是个不轻易言弃的好警察。不过某些地方有点过火,这个人很危险。”



“过火?哪里?”



“正义感太强了。可以说对正义过于执着。我很担心,总有一天这样的正义感会把前辈压垮。”



他的态度和表情都极其认真,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只得暧昧地点了点头。我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着,市村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了某样东西,朝我递了过来。像握手一样包裹住我的双手,让我把它握住。是坚硬的触感。



往手上一看,那是一台带有天线的小型机器。



“这是卫星电话,我也有一样的东西,可以进行网内通话。你听说过铱吗?”



“低轨道卫星吧?铱闪(Iridium Flare)什么的……”



“嗯,这样解释起来就容易了。”



所谓铱星电话是一种卫星电话服务,使用距离地面七百八十公里的低轨道上移动的六十六颗人造卫星进行通话。铱星终端之间的通话不需要经由地面通信设施,而是通过卫星进行,因此在发生自然灾害的时候,或是如今这般紧急状况下应该都能使用。



“要给我吗?为什么?”



“我很担心五十川前辈。虽然我不讨前辈喜欢,但你应该能照顾好她吧。你只是普通市民,她却想带你查案,应该是很中意你吧。所以我把这给你。”



那是手掌大小的卫星电话,应该是高性能的东西吧。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抬头看向市村。



“是要我把教练的调查情况报告给市村先生吗?”



“我可不想做那种间谍的事情,打电话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也没问题。当然使用与否都是你的自由。操作方法也很简单,在没有障碍物的地方都能使用,跟普通的手机没有分别,有个铱星电话号码……”



市村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单方面介绍起卫星电话的操作方法。听他说着这里是天线啦,电源键在这啦什么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用法。



“不过这台卫星电话无法与紧急号码进行通信,一定要注意哦。”



“紧急号码是指110和119 吗?”



“是的,不过现在这个年头,110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犹豫了片刻,我决定收下卫星电话。我将背包里的东西拨开将其塞入底部,这样就不会被五十川教练发现了。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我感觉市村和我两人之间的谈话不能让教练知道。



为何教练和市村都一致认定我会一起追踪杀人犯呢?明明一无所知,却坚信不疑。而我确实决定要见证教练的调查。



我支支吾吾地说着谢谢,向门口跑去。最后回头的时候,市村正笑容可掬地挥着手。



“再见,小姑娘,五十川前辈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