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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hjpotter



本间阿满三年前在医院的等候室中,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视力有些问题。因为平时来医院的次数并不多,所以对于医院荧光灯昏暗的光芒并不是特别在意。也许这是医院的规矩,或者是光芒微弱马上就要燃尽的荧光灯没有被替换的缘故。



但是,当阿满看到在旁边的长椅上带着孩子的女性轻松地阅读着再普通不过的杂志的时候,却意识到,有问题的不是荧光灯,而是自己的眼睛。



她被医生告知,自己会失明,这是当年的一起事故的后遗症。她在信号转为绿灯的时候立刻过马路,结果被突然冲出来的车子撞到,除了头被重重地撞到以外,没有受任何外伤。但正是因为这,她的世界的光芒被夺走了。



这与关上开关不同,并不是一下子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阿满所看到的世界也只不过慢慢变得黯淡了一些。



在渐渐失去色彩的世界中,阿满却感到不可思议的冷静。甚至在在视力仅剩一半之时,也觉得世界好像被夕暮笼罩了一般。



家的后面就是一个车站,打开起居室的窗户,正好能看到车站的站台。在日光毒辣的夏日,有用手挡住直接射向眼睛的阳光的人,也有撑着阳伞的女性。阿满能看到的世界是昏暗的,与在乌黑混浊的水中无异。尽管这样,站在站台上的人们却觉得日照是如此晃眼。她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种和周围的人分开,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对父亲,阿满始终抱着歉意。从阿满懂事起,母亲就不在自己身旁,甚至未曾谋面。一直是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地生活着。从这以后,自己再也不能帮助父亲做饭和家务了吧。到自己习惯这种黑暗之时,恐怕连说话的对象都找不到一个,就好像父亲人生的脚镣一般无用。



阿满感到自己好像被慢慢吸入这个漆黑昏暗的世界,如同丢下父亲独自远行一般。并不是前往一直以来身处的场所,而是一个更加安静、寂寞的世界。即便是上大学,阿满都不曾丢下父亲独自一人旅行过。这点与一般人相比,似乎更加地不合乎寻常。但不管怎么说,阿满心中都充满了抛弃父亲的罪恶感。



渐渐的,阿满的世界被黑暗所吞噬,就如同时钟永远固定地指向深夜,丝毫不见移动。



但是,说是完全看不见,却也不尽然。像是太阳光和相机的闪光灯这类强烈的光芒,仍然可以勉强穿破黑暗,到达阿满的眼中。虽说并不是什么万丈光芒,只是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一个细小的红点。在晴朗的日子里仰望上空,可以看到比蜡烛的烛光还要微弱的红色太阳,浮在一片漆黑的世界当中。医生说,几乎不存在完全看不见的人,这让阿满有些意外。



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阿满时刻都在担心着,失去视力的自己该如何照顾父亲的生活。直到父亲在去年六月突然死于中风为止。



看似困难的点字却意外地容易上手,在此之前,她对如何将这些点集合成文字完全不了解。但在知道点字组合的法则之后,却对其比起假名和罗马字母简练得多而惊异不已。从医生断言她会失明开始,到几乎完全看不见的时候,阿满与父亲都在努力地研读着点字的书。



阿满学习的点字叫做六点式点字。正如其名,是通过横两列,纵三列,总计六个点的组合来表现文字。



只在左上角有一个点,就是“a”。



在这个点之下再添一个点就是“i”。



并不在下面,而是将点添加在右面的字是“u”。



然后,如果下面和右面都有点饿话就是“e“。



将“e”的三点去掉最左上边的一点的字是“o”。



就像二进制的数一样,从一端按照顺序将点子按照各种可能性填进去,就能组成基本的元音。再与其他点组合,就可以形成五十音图了。例如,在“a”的右下角加一个点,就是“ka”。将这个点加在“e”的点字中,就是“ke”了。



问题在于,如何用指尖准确地感受到字的凹凸以辨认,不过这花上一定的时间完全能学会。



当阿满的视界几乎完全被黑暗笼罩之后,父亲就去图书馆借来了点字的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变得闭塞起来,这是作为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啊。父亲也开始陪着阿满学点字,也是为了能够打点字,将留言传达给阿满。因为写在纸上的字阿满是阅读不了的。



为了打点字,点字板,点字笔和点字用纸是必不可少的。把纸在板上固定住,用点字笔尖尖的一端按在纸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点。



那时,一心一意陪着女儿练习点字的父亲向公司请了假,基本上一天到晚都在家。但阿满却发现父亲不在家,或许是自己在二楼的时候出去了吧,阿满想。在厨房的桌子上,阿满令人意外地发现了父亲留下的点字条。因为点字都是横向书写的,小小的突起整整齐齐地并成了一横排。



因为有了用指尖阅读点字的练习,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读出纸上的内容。阿满深吸一口气,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纸上的每一个小突起。



“了西东买去我。”



纸上写着令人费解的词句。阿满从左到右不断地触摸着,试图探究出藏在字条上的奥秘。好不容易,阿满才弄明白父亲留下的信息,以及父亲犯的有些可笑的错误。



虽说点字顾名思义就是用手指触摸纸上突出的点,但是打点字是用点字笔在纸上挖洞,如此一来,为了写出从左向右的句子,就需要从右向左打点字,然后把纸翻过来。但父亲以为读和写是一样的,从左到右打了点字。所以为了阅读,就必须要把读到的句子完全调转过来才行。



父亲制作的点字纸,阿满全部细心地保管了起来。到父亲去世为止,居然收集到了一大捆,每一张都饱含着父亲对女儿深深的牵挂。这其中,写着“了西东买去我”的字条成为了父亲留给阿满的独一无二的遗物。



黑暗会永远如影随形地笼罩着自己,虽说这是个残酷的现实,但阿满却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反而感到黑暗很温暖,就像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将自己保护在其中。



在父亲还健在的时候,阿满就微微有着这种感觉。即使父亲就呆在屋子里,但是她看不到,那么只要父亲不出声的话,那么也就与阿满独自在家没有区别了。只有听到父亲偶尔的清咳声,才会意识到“啊,原来父亲也在屋子里。”。对于父亲的存在与自己的生活相隔开,她感到很抱歉,也不免有些惊皇失措。或许就是这样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才使得自己慢慢地向着黑暗的深渊中滑落也说不定。



在父亲已不在的今日,这一切都化作乌有。那几本点字的书,也熟得几乎不想再读了。还留在这个家里的,只有自己。



阿满偶尔会与小学时就熟知的朋友二叶佳绘通通电话,也与她一起外出买些日用品,但与外界的联系也就仅此而已了。与任何人都不交谈的日子居多,在不需要做扫除和洗衣服等家务的闲暇时候,她便躺在榻榻米上什么都不做,就像胎儿一样蜷着身子打发时间。“恐怕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大事吧。”即使偶尔会这么想,被黑暗包裹着的自己,也仿佛与这世上的一切都毫无关系一样。



对于自己来说,家,和其中充斥着的黑暗,除了这些便别无他物,是个密不透风的世界。家就像鸡蛋的蛋壳,黑暗就是蛋清,自己像蛋黄一样被包裹在其中。虽然有些寂寞,但是让人感到安心,如同自己被一块柔软的布包起来埋葬掉一样。



只有听到高速电车迅速驶过的声音,她才会意识到“啊,原来自己依然身处日本啊。”家背面的车站是不停靠高速电车的,从地面传来的电车高速驶动的声音,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



若眼前一直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就会让人更加清楚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特别是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那些令人愉悦的,例如自己在小学时解出了所有人都无从下手的困难问题这样的事情,却总是不会出现。



十年前,阿满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有一次在走廊里,隐约发现大家都在偷看着自己,但当阿满望向他们的时候,大家却赶忙把视线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但是,气氛却依然怪怪的。就在阿满忐忑不安的时候,二叶佳绘从后面走来,从阿满的背上撕下了什么东西。原来,有人用胶带在阿满的制服背后贴上了一张用记号笔写满了难听字眼的字条。



“这没什么的,前几天我也被这样捉弄过。”



佳绘皱着眉头,将字条卷成一团。阿满挠了挠头,笑着点点头。



这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事情,没有必要放在心上,阿满如此对自己说道。



但是,和佳绘分开之后,自己还是回想起自己没有发现被贴上字条,在走廊里不知所措的时候,周围的人们露骨的笑声,和那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人的表情。



阿满感到很害怕,于是在厕所里吐了。



一直以来她就没什么自信,一直在担心着自己的外表到底有没有让人觉得可笑的地方。她是如此的缺乏自信,一旦教室中的某个角落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就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为了他们的笑柄。教室里的桌子是以50cm的间隔来排放的,要在教室中行走,就必须在这样的间隔间穿越。但是,请隔着桌子正聊得热火朝天,且自己并不熟络的同学让出点空间来让自己过去,这样的话阿满总是说不出口,所以她宁愿绕远路。其实只要稍微打个招呼就可以了,但就连这样的事情她都做不到。



初高中时期,她总是避开老师和班中惹眼的同学们的注意,安静地生活着。一直以来,都是竭尽全力,才能站在众人面前的。在家以外的地方,即使只是散步,都会觉得浑身是伤痕。直到现在,只要想起来背上被贴上字条的事情,仍会觉得心如刀割一般。但是她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忍耐。在外面的生活充满了伤心的事情,但是,在她已失明的今日,如果不迈出家门,仅仅依靠保险金生活的话,那么也就不会有扰乱自己心情的事情了不是吗?



小时候,在白天一直懒洋洋地睡觉,醒来的时候周围变得一片昏暗。那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被黑暗所包围的话,一般应该是夜里在床上睡觉,或是偶然经过黑暗的走廊那样的时候。不管是哪种场合,例如电灯被关掉,或是置身于黑暗的地方,都是事前有心理准备的。但是,在白天睡着后醒来则不同——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说的更确切点,是对黑暗的恐惧。



黑暗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恐惧对象了。将黑暗和妖怪混为一谈,认为自己在黑暗中会看到不寻常的东西,即使是在家中也不奇怪。但现在,阿满的周围一直是黑暗的,在害怕妖怪之前,她还要先从时钟的报时中弄明白现在是否是晚上,或者是询问佳绘她周围的情况。虽然还是对妖怪有些恐惧,但到了夜里,即使意识到自己不需要,还是要像常人一样打开电灯。



除此之外,当她在家里的时候,黑暗就像毛毯一样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在屋里的榻榻米上懒洋洋地躺着,身体在黑暗中蜷成一团,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啊。身处黑暗之中,身体通过感受从窗户中射入的阳光的冷暖,体会着时间的流逝,说不定不吃不喝就可以活过几年。就这样慢慢变老,直到大限将至,还是一如既往地躺着,用再祥和不过的方法离开这个人世吧。



就这样静静地一直躺着,身上唯一活动着的东西是眼皮,全身每个细胞都放松开来,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不愿意动,还是失去了活动的能力。这种时候她就会想:“那么,就这样死掉吧。”“听着从厨房传来的冰箱震动的声音,她感觉就像家里所有的东西正在慢慢腐烂一样,真是活生生的地狱啊!家中的世界缓缓地下降,向着地底前进,就像是真的前往地狱一样。



她站起身来,走到水池边,用水杯接水,当感到马上要注满的时候就关掉龙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向着冰箱走去。轻易放弃这种安详的状态,让自己感到挺没有面子。虽然一直以来都是半途而废,但阿满总是把责任推给冰箱的响声——谁让你响来着,害得我感到饿了。



对于像自己一样孤身独居的人们,社会也并非不关注。有一天,来家里拜访的警察也是其中之一。虽说是警察,但也只是对方这么自称,而阿满相信他所说的话罢了。



玄关处门铃发出的声音,像在水面荡漾着的波纹一般迅速扩散着,从黑暗之中冥冥传来。阿满家的玄关很少有人出现,但那人的出现,伴随着音波,以玄关为中心向整个家扩散开来。



阿满打开家门,听到一个年轻男子打招呼的声音。他自称是派出所的巡警,但阿满并不知道他是否穿着警察的制服。一开始他的声音很严肃,但知道阿满的视力有问题之后,那声音就变得柔和起来,开始关心起阿满的日常生活。



“吃饭和买东西什么的,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就尽管说吧。”他亲切地说道,“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给我们派出所来电话。”



阿满听到他从怀里拿出什么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像是纸片一样的东西交到了阿满的手上。



“这是我们所的电话号码。“



他一边说着,一边进入主题。



“请问贵宅周围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情吗?”



一想到可疑的事情,她立刻就想起上午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但她到玄关查看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她甚至打开门,到门外呼喊,却没有任何人回答,这或许是周围的孩子们的恶作剧吧。门铃响了之后,阿满习惯先打开门去看一下是谁来了而不是从窗眼里窥探,她认为让客人等待是一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所以每一次都会慌慌张张地将门打开。如果进来的是强盗,要对自己谋求不轨的话,阿满也早已抱定了咬舌自尽的决心。



不过,阿满不认为有特地向警察报告这种骚扰铃声的必要,所以并没有对从派出所来的人说,只是淡淡地表示没有什么异常,警察也好像了解了一样微微点头应对着。或许是和从其他邻居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他也并没有期待阿满会提供意想不到的情报。



不过他又紧接着问,有没有发现可疑的年轻男子。不过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问话很矛盾。自然,阿满还是回答说什么都没看见。



“最近很乱,要提高警惕啊!”



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剩下阿满呆呆地握着手中的纸片,感到很困惑。因为号码是写在纸上的,自己看不见,但又不忍心丢掉。为什么这周围有那么多警察呢?阿满回忆了一下,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情。



每天早晨,阿满都要打开起居室的窗户通风,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但就在今天早晨打开窗户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格外的骚乱。警车的声音,和周围人们的喧嚣混杂在一起。虽说很不寻常,但阿满认为与自己无关,所以阿满依然回到了二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久就将这件事忘掉了。



阿满稍稍感到不安,从玄关向起居室走去。就在这时,厨房中响起了一个硬物碰撞的声音,像是堆积在碗柜中的盘子什么的发出的声音。餐具在没有人碰到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发出声音。这次也许是叠盘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吧。



阿满愈发感到不安,从自己面向的黑暗中,能感受到一种有什么东西似的模糊感觉。但阿满马上就认为是自己想多了,不如去厨房看看吧,没有洗的餐具还堆在那里,刚才的声音,说不定是它们在抗议呢。



这是十二月十日发生的事情。



这一周占领自己心灵的那种感情,今天早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虚的洞穴,现在他被这种脱力感弄得一动都不想动。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中脱落了一样,明明有人死了,却没有什么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胸膛当中,并不是温暖的流淌着血液的心脏,而是一块沉甸甸冷冰冰的石头。



稍微回忆起今天早晨的事情,或许他还会对松永年雄的死感到高兴。因为对人的死感到高兴,所以自己大概是一个冷酷的人吧。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他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没有任何感觉。



到今天早晨为止,他的体内确实充满了某种不安定的东西。那,或许是见到站在站台上的他的瞬间,由心中升起的杀意,即使现在已经不见了。原因很简单,他想要杀的对象松永年雄,已经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明广已经在起居室的一角坐了四个小时以上。这间屋子位于古老的木质房屋的东侧,大约有八叠大,屋子的中央有一个被炉。明广就坐在东墙与南墙形成的角那里。东侧的墙那里有个很大的柜子,占了左半侧大约一半的墙。他一进到这座房子中,就注意到了这个柜子,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弄明白里面到底放了些什么东西。或许就像那种每家都有的,把指甲刀和铅笔刀之类不知道该塞在哪儿的东西一股脑放进去的柜子一样吧。明广的老家也有一个这样的柜子。



东侧的墙壁上,没有被柜子挡住的半边墙上有一个窗户,上面安装的窗框很新,可能是后来才安上的吧。电视放在南墙那里,明广背靠着南墙,右肩顶着东墙坐着,所以被夹在东墙与电视之间。他一动不动,就好像自己不是生物,而是像屋子里的家具一样的东西。说不定这样更好些,他这么想到。自己如果是家具那样的没有感情的事物,那么就不会有烦恼和苦闷了,只是每天从早到晚地坐着,什么也不需要吃,每天目送着家里的人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过一段时间自己被用旧了的话,直接被换成新的家具,然后从这个家中被丢出去静静地自生自灭——这样也不错啊!



明广将一直环抱着的双膝伸直,放松僵硬的足部肌肉,尽量不发出声音来,甚至连脚摩擦榻榻米的声音和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都小心注意着。尽管奔跑时的疲劳感已经完全消失了,但另外的紧张感却束缚着他的肌肉。



绝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否则的话就有大麻烦了!



在屋子中坐着的明广,只要转向右肩的方向,就能够看到窗子外面。他保持坐姿稍稍抬起头,向外探望着。



十二月的寒风从窗缝中渗入,搞得自己身上冷冰冰的。窗框的边看似没有缝隙,实际上也不一定。还是说,因为玻璃很冷,所以将外面的寒意带到屋子里了呢?



北面和西面的墙上各有一扇磨砂玻璃的拉门,分别通往厨房和走廊,现在都紧紧关着。



这座房子的主人本间阿满,在两个小时以前就一直在暖炉的前面小憩。她就像被暖炉的火焰包裹住了一样,如同胎儿一般蜷缩了起来。



她翻了个身,原来明广只能看到她圆圆的背部,现在她突然把脸转了过来。虽然屋子中心的暖炉把他们隔开了,但明广还是能从他的角度看到阿满的脸。



明广大吃一惊,这个女孩子那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不出一声,他本以为她在熟睡着。但是,翻身朝向明广方向的她,眼睛居然是睁开的。



那是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睛。



那一瞬间,明广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脑中一片混乱,然而紧接着,他却发现了她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事实。证据就是——她并没有大声叫嚷,身体也如刚才一样平静,依然处于蜷缩中的状态。



虽然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是,因为她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清醒着。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不弄出声音来为好。



这个屋子就像一个密封的箱子一样,她认为自己是一人独处,但实际上显然不是这样。他感到有些罪恶感,把目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望向窗外。



玻璃的一面因为有水,已经模糊了起来。暖炉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在玻璃的表面上冷却下来。两个半小时之前,水就激烈地沸腾了起来,但水壶现在已经被从四方的暖炉上移开,并不被火直接烤到。白色的蒸汽慢慢地从壶嘴中冒出。



明广尽量不发出声音,用左手擦拭着窗户上的水雾,左手的手心冰凉又湿润。屋子里本来是很暖和的,但由手心通过手腕传来的水滴的冰冷,却经由背部传到脚尖,让他觉得浑身冰凉。



只有左手擦拭过的部分,能透过没有水雾的透明部分看到外面。窗户外面,大约距离两米的地方,就是车站的站台。除了离的近的这个,还有一个深处的站台隔着铁轨,一共两个。从窗户中能够看到的站台,稍微有些突出。如果人站在窗前,从左侧延伸出来的站台,也就是是面前的与里面的站台的拐弯处,正好在窗户的中央被挡住了,窗户右面则能够看到延伸出来的铁路。



家与站台之间的空地种着一些并排着的树,向窗外看的话视野刚好在两棵树之间,很开阔。把脸靠近窗户看的话,甚至能看到深处的站台另一侧发生的事情。



车站上站着许多人,和早晨比或许少了一些。但是现在依然有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们,从站台的一边俯视铁路,似乎在调查着什么,表情统统很严肃。明广几乎能看清楚他们脸上的纹路,他为了不被发现,从身处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外眺望着。



深处的站台的尽头由绿色的铁丝网围着,那是为了隔开铁路和马路而设置的。早上那里聚集着一些看热闹的人,观望着车站内的设施和铁路。不过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那些人也都走得一干二净了。



莫非那个男人就死在那里!明广注视着距离自己大约二十米远,铁路另一侧的站台。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嘴唇颤抖着,为了制止它继续颤抖,明广用力咬住嘴唇。



对于阿满这个名字,明广并不是刚刚知道的。但是他却没有同她说过话,更不曾拜访过她的家。



十二月十日的十点左右,明广在迟疑了一会之后,站到了这座老旧的木制房屋的玄关前。他拉开横着的滑门,门上的玻璃镶有格子窗框。为了让阿满出来应门,他按下塑料门铃。这个门铃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吧,缝隙间夹杂着不少的泥土和尘埃,甚至让人担心它是否能够工作。不过,响亮悦耳的门铃声,很快从家中传到了在外面等候的明广耳中。



不一会儿,阿满就一边打开家门,一边问着来者是谁。当然,明广很清楚这是一位独身居住的年轻的女性,而且视力有些问题。



“请问……”



打开门的阿满,用困惑的声音问道。按响门铃就立刻退到一旁的明广,背靠着墙观察着她的样子。以往都是从远处看着她,距离这么近还是头一次。她比起想象中更瘦,给人一种不健康的感觉。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请问没有人在吗?”



她又重复了一遍,光着脚就从玄关走了出来。她或许是那种脚被弄脏也不会在意的性格吧。被冻红了的脚,就直接踩在玄关前面的水泥地上,好像孩子一样。这实在是太没有防备心了,万一地上有玻璃的碎片,或者是想要伤害她的人,那该怎么办呢?



虽说是这样,但对于明广来说,她从玄关出去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早有这样的机会的话,就不需要寻找开着的窗来搜寻进入她家的方法了。



明广偷偷地从门外的阿满身边溜入了房子中,如果穿着鞋的话在走廊里走会发出声音来,所以他事先就脱下鞋只穿着袜子,做好了准备。



玄关处并排放着的只有女性的鞋子,但略微瞅一眼,就会发现在鞋柜里面堆积着不少陈旧的男式皮鞋。他向着走廊慢慢走去,非常小心不发出声音来。在走廊中,他发现了好像是洗澡房或是厕所的一扇门,而在尽头则是一扇镶着毛玻璃的拉门,走廊在此弯成L的形状。



明广听到背后玄关的门关上的声音,回头一看,阿满已经回到了家中。或许她把刚才的门铃声简单地当做成恶作剧了吧,她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平和。



明广赶忙藏进了刚刚在走廊中见到的洗手间中。她从他的面前经过,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在自己家中行走,她一到拐弯处就熟练地按照L字转了过去。明广能听到她上楼梯的脚步声。



如果她回到二楼的话,那么就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吧。明广这么想着,再次走入走廊中。



一楼有着厨房和起居室,以及看起来没有任何人在使用的房间和佛堂。



明广现在就藏在起居室里,从现在开始,他决定暂时不动弹。



如果过了半天之久,警察一定可以查明白从车站逃出去的男人的身份,并开始在这附近的公寓追问吧。所以必须要逃到警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才行。



明广从去年四月开始在印刷公司工作,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公司里大约有一百人,松永年雄是公司中的前辈。



每年春天,新入社的社员们都要参加迎新酒会,这是以加深同事们之间的交流为目的所举办的,所以不能推辞。



正在大家醉意微醺的时候,有一个戴着圆框眼镜,比自己稍微大一些的男子离开了座位开始讲起话来,周围的人一边举起杯子喝着啤酒一边听他高谈阔论。明广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所以有些百无聊懒。也就是从那时起,明广养成了只听不说的习惯。



那个男人说起了前年的春天的事情。有一个新社员在他的手下工作,那个新人一副完全靠不住的样子,居然连酒都不会喝。他便把大量的工作推到他身上,故意为难他。于是他在一通抱怨之后,无奈地辞职离开了公司。他一边夸耀着自己的功绩,一边将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一副自大的样子。



明广突然感到身上开始发凉。从眼镜男与周围的人的闲扯中,很快就了解了他是在公司工作了几年的前辈。但是,明广对他现在正在吹嘘夸耀着的事情,不知怎么的就是感到不对胃口。他旁边的人称呼他为松永先生,所以他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明广居住的公寓位于老建筑密集的地方。这里的道路很狭窄,有车子经过的时候,就连一根电线杆都会挡住人前行。明广每天早晨都经由这条路前往车站。



通过建筑密集的地方,是一条沿铁路铺设的道路。铁路和道路之间,有着一半都被埋在杂草中的铁丝网。每当急行电车经过的时候,风压都会吹得铁丝网摇曳不停。



明广每天通勤都要坐电车。走路到距离公寓最近的车站大约十五分钟,再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中呆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印刷公司所在的车站。



那天早晨,他偶然地发现松永与自己在同一个车站乘车。沿着铁路向着车站行走的时候,他从道路旁望向铁丝网那边,发现松永就站在站台上,或许他住的和自己很近吧。他的身边有一位化了妆的年轻女子,两人亲昵地聊着天。女人大概是松永的恋人,并且跟他乘同一辆电车出勤。



因为在酒会上的事情,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开松永,即使是在车站,可以的话也最好不要和他打招呼。但不管怎样,躲着不见也不见得总能如愿。



有一次,他出现在了在站台上等车的明广面前,与他四目相对,从眼镜的那边观察着明广。他的眼睛没什么特点。虽然是在同一个部门,但他也只是仅仅记得明广的长相罢了吧。两人从没有说过话,对于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不起眼的同事中的普通一员吧。



因为在车站打过照面,所以从此以后,他对明广的认识加上了“在同一个车站乘车”这么一个标签。



明广在公司主要的工作,是一种叫做凸版印刷的业务。把像一张巨大的卫生纸那样的原纸放在印刷机上,使其经过印刷轴。他一开始以为只要全部交给机器来处理就行了,但渐渐地,他也发现这是一项需要一定技术才能做好的工作。



根据墨水的量,给同一件物品涂上不同的颜色。而且必须根据顾客所指定的颜色来上色,不可以有丝毫差错。最初他只有听人指挥才敢动手,如今也能够做得和别人一样好了。



明广并不擅长记住人的名字。从中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有经常同自己交谈的人,他才能勉强记住他们的名字。那些与自己基本上没有交集的人的名字,一到第三学期结束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在公司也是如此,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的场合并不少见。这或许是自己对周围并不关心的证据吧。



不管周围的人在兴趣正浓地讨论着什么,他都没有一丝要加入谈话的意思,况且对于聊天他本身就不感兴趣。如果是一般的人被邀请加入聊天,一定会靠近过去。 但是,明广却总是避开这种场合。



他希望过独自一人的生活,也正因此而很自然地被孤立了。这种倾向从他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了。为了应和大家的话题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三两成群的同班同学们,有时候会像看不同种类的生物一样看自己。



刚进公司的时候,有同事会邀请自己在下班后一起去喝几杯,明广却总是拒绝——结果可想而知,很少有人会与明广说话了。



明广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不管他与谁交谈,不知怎么回事,都会感到自己一直被否定着。在聊天的时候,他可以应付普通的对话,也能作出比较正常的应答。但在这之后一人独处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起对话的内容,却总让他讨厌起自己所说的事情,也会对对方说的话抱有种种疑问。他会对在对话的时候发现不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或者是因与对方的价值观不同而受到打击。他对于自己所想象的事情被周围的人的价值观所侵蚀、破坏而懊恼。所以最终他决定,与世上的其他人划清界限,让自己被孤立起来。这是他所选择的最稳妥的生活方式。



这对于一直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们来说是不能理解的。他们大多很擅长融入群体当中,或许这可以称为迟钝,但他们即使是被埋没在大多数人之中也丝毫不觉得难受。明广可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被松永所注视到是入社大约一年左右的时候。



金属制的台阶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架子,明广在上面寻找扫除用的洗涤剂。



“你在找什么呢?”



明广突然听到背后头顶上有人问道,他回头一看,只见松永站在台阶上,整个身体都支撑在金属扶手上向下看着明广。



他向松永说明自己正在寻找洗涤剂。



“不是就在你的后面吗?”



听到他这么说,明广回头仔细搜寻着,确实如他所说。于是明广微微低头向他表示感谢。但他却说道:



“你该不会是没长眼睛吧?”



这是近乎侮辱的口吻了,不过明广并不认为自己在工作上有任何过失,所以对被一下子如此训斥感到非常惊讶。他望向松永的脸,觉得他瞳孔的深处仿佛有着某种东西,一种在人背后悄悄呆着让人毛骨悚然感到极其不舒服的东西。



其他的同事在下班之后,好像也与松永一起喝酒逛街的样子。但是,明广却拒绝了全部邀请,这或许就是产生隔阂的原因吧。



或者说,是与他们在同一个车站搭车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吧。



一年以后,到了春季,新加入公司的社员们中有一个被分配到明广所在的部门。他是一名叫做若木的年轻的男子,穿着学校的制服,看上去就像中学生一样稚气未脱。总是用谦恭的声音向明广讨教工作上的问题。



若木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环境,与同事们构建起比起明广来好得多的关系。休息时间在吸烟区里,他也经常与前辈们在一起吞云吐雾。明广开始有点担心松永对新入的社员进行的那种欺负行为,但似乎松永并不打算对若木做出这种伤害的行为,这使他放下心来。



但是,不知为什么,若木对待自己渐渐地与其他的前辈的态度开始不同起来,这让他很在意。



“大石先生,请把这个做完。”



他若无其事地把工作推给了明广,让人觉得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但是,明广却觉得他只有对自己才会做这种厚着脸皮的要求,他对其他的前辈从来不会提这种要对方帮自己干活的事情。



明广一开始认为是自己多心了。他并不是那种特别强调前辈后辈关系的人。反之,他对这种死板的上下关系并不在意。甚至觉得太在乎这方面的自己有些小心眼了。



但不久,他就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在工作完毕的时候,大家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我要去休息了,麻烦帮我收拾一下。“



若木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吸烟区走去。



明广有些不知所措,他叫住若木。



“要好好收拾哦。”



他瞟了明广一眼,撂下这句话就向着吸烟区走去了。



明广认为这非常不应该,他在与其他前辈交流的时候,总是很谦卑。但他却把明广当做与其他前辈低一层次的人来对待,这让明广很生气。



明广前往吸烟区,想要把若木叫回来。因为明广不吸烟,所以那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地方。吸烟区在工作场所以外,摆设着自动贩卖机和烟灰盒。在不工作的时候,有一些人喜欢在这里谈天吸烟。



若木和几个同事一起吸着烟。明广的出现,让他们停止了谈话,并将视线集中到明广身上。松永也混在其中。



明广从不擅长在这么多的人的注视下讲话,但这次他硬着头皮上了。他对若木说,请他自己收拾自己的东西。



“那点东西你一个人也可以收拾啊。”



松永皱着眉头说道,一边吐出一个硕大的烟圈。



“那就这样吧,麻烦你了。”



若木低下头,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给明广看。



“我还没抽完呢。”



聚集在烟灰缸周围的几个人都是他们的同事,但并不是明广的朋友,而是若木的。当时的氛围,仿佛明广就真的应该一个人完成整理工作似的。或许一个人收拾很简单,也更有效率,但这令明广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但是,周围沉重的视线使他无力辩驳,只能丢下若木独自离开吸烟区。



从他的背后传来了阵阵笑声,他能直接地感受到是在笑自己。他知道松永有时候会背着自己,向大家模仿他的动作以博一笑。



在人聚集的地方,很自然地就会形成上下关系。这与普通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略有不同。比如说这个人很照顾大家,必须尊敬他,那个人可以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如此之类的事情。若木或许就是这么看自己的吧,明广想到。



而且,这大概多多少少有着松永的怂恿吧。他到底为什么把蔑视之情集中在明广身上,或许很难找出这其中的缘由。因为两人之间,不过只是在车站偶尔会碰上一面的关系罢了。对松永的话题感到无趣,完全不与他保持相同的步调的人或许只有自己,这大概就是诱因吧。



对松永的事情感到反感的人不止明广一个。在更衣室中,背着人痛骂松永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这些人一旦到了松永面前,都会不约而同地地带上谄媚的笑容。但明广却没那么多心眼,听着松永的满嘴胡话,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有一次,松永向大家吹嘘着他同时与两个女人交往的故事。本来明广只是一个人坐着,吃着盛在橙色餐盘中的午饭,但那时松永和若木那群人却把他围在中间。这在周围人看来,就好像是一群关系好的同事很自然地凑在一起吃饭一样。但是从松永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通过观察明广的反应来取乐。那时,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那个女人有多愚蠢,他只是抱着玩玩的打算交往,但那女人却动了感情。他把那个女人的事情当做笑话讲给大家听。



明广努力将这段话从自己脑子中驱赶走,他对自己说这是别人的事情,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一点瓜葛,所以根本没必要在意。



即使这样,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想,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当时在车站看到的那个女人呢。



明广真想找东西把自己的耳朵塞起来,或是远远地逃离这群对这种话题兴趣浓厚的人们。



“大石,你觉得怎么样呢?”



突然有人这么问他,他不明白对方这么问有什么用意,所以只能低着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端着还没有完全吃完的午饭盘子逃走了。



进入公司已经过了一年又七个月了,但前往公司的那种苦痛感,一直没有变。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公司里,他都苦于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在休息的时间,与任何人都不相往来的他无法立足,不管在哪儿他总感到紧张,就好像呼吸困难一样。特别是感受到松永投来的视线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的喉咙扼住,让自己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大石先生好像没什么娱乐啊,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能就这么活着。”



大约两周以前,明广在吸烟区的旁边听到了若木的声音,紧跟着的是一群人的笑声。



明广随即停下,藏在了在吸烟区附近的那群人看不到的死角的阴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