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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十二月十四日



被炉上放着一个四角形的小钟表。坐在屋子角落的明广是看不到指针的。原本睡着的阿满突然起来,打着呵欠按下了钟表上方的按钮。



钟表机械的声音表明,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二分。对于看不见的她来说,没有能够用声音告知时间的钟表的话相当麻烦。



冬天的太阳已经落下,不管是家中还是窗外,都变得一团昏暗。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家的后面。距离窗户不远处的站台处的明亮的白炽灯光会从窗户淡淡地透入家中。因为这,明广坐的地方也被微弱的光芒所笼罩。



阿满一整天都窝在被炉里,但她并没有使用暖炉,所以屋里并不暖和,一旁的明广也感到些许寒意。不过密闭的屋子里因为有着两人份的体温而不至于太过寒冷。即使是这样也比在外面强得多吧,明广安慰着自己。



阿满呆在被炉里一动不动,即使日落西山也没有要打开电灯的意思。不过稍稍考虑下也能想到其实她不需要电灯。



在黑暗当中,传来阿满站起来的气息。她突然间将起居室里的日光灯点亮。周围变得明亮起来,只见阿满站在墙边,手指还放在开关上,随后她向着厨房走去。



虽说开灯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她在晚上一定会打开灯。明广不能理解她特意打开电灯的意图。或许是在告诉周围的人“我在家里哦”,也可能是在警告小偷,也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吧。



灯泡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换过了,灯光非常微弱。光中还混杂着黄色的成分,被照耀着的物体们都显得很模糊,就好像溶入了空气中一样,软绵绵的。万一灯泡坏了怎么办呢,她会不会发现呢?该不会每晚继续按下点不亮的日光灯开关吧,明广想象着。



突然,厨房响起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明广不禁抬起头,向着走廊那面望去。他想,阿满可能把玻璃杯什么的掉到地上弄碎了吧。



他望向厨房地板上的两只赤裸的脚,看到她在那里呆呆地站着。这与他之前在玄关看到的一样,都没有穿袜子。而在脚的周围,就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明广强忍着,不让自己站起身来。想想就知道,失明的她想要避开碎片走路该有多么困难。但是又不能上去帮忙。



阿满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首先用双手试探着周围,在保证手不被划伤的情况下探查着周围的状况。



她将碎片一片一片地拿开,然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前进到厨房的一角,用脚尖试探着周围。在那里放着一双古旧的拖鞋。她用脚尖找到拖鞋,随后便穿上。她一般好像是不穿拖鞋的,或许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专门预备的吧。她用手拿着扫帚站着,开始扫起了散落一地的碎片。



明广松了一口气,她用扫帚收集脚边碎片的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也没有受伤。



这位叫做本间阿满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明广考虑着。他对于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似乎是一人独居,是没有任何家人呢,还是不与家人一起居住呢?



但是,家人住在别的地方这种说法好像不可能成立。因为她是视觉障碍者,如果有家人的话,比起分开住的远远的,住近一些对她的生活进行援助好像才是应当的事情



回想起他在这几天观察到的她的生活,明广更是觉得她其实没有一定要住在这里的理由。她大概是大学生,可能已经毕业了。但是她并没有去任何地方的学校,也没有去工作。只是每天躺在家里睡大觉。



她每天都进行洗衣服、做饭、扫除之类的工作。对于眼看不见的人用菜刀切菜,用火做饭这件事,明广总是心有余悸。但是他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全盲的人照样可以做油炸天妇罗,这或许就是熟能生巧吧。但是,在做家事以外的时间里,她就像开关被关上了一样,在榻榻米上虚脱地躺着。这叫什么生活啊!还有,她是从哪里得到生活的必需费用的呢?



她拿着簸箕,将扫成一堆的玻璃碎片用扫帚扫进去。



“侵入”这个家已经五天了,明广没想过要踏出这房子一步。大部分时间都呆坐在起居室里。



她只有晚上才在二楼睡觉,这时明广就从起居室中出来在一楼转悠,吃点东西,如厕甚至洗澡。



他每天都会吃一点放在冰箱里的东西。在面包上抹上果酱送到口中。切好的西红柿放在保鲜盒里,他便会抓起一小块吃掉。如果吃得太多的话,阿满可能就很容易察觉到食物的减少了。



他也会将盒装牛奶倒到杯子里喝掉。喝完再将杯子洗干净并弄干。在这期间,明广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她突然从楼梯上现身走下来。



最初来这个家的那天晚上,他曾经到起居室旁边好像没有人住的房间里看过。他打开壁橱,看到叠得好好的被褥。如此说来,呆在没有取暖设备的屋子里睡觉可能是会冻死的吧。但万一她突然出现,那自己擅自打开的暖炉,就会让她觉得不自然。况且他也没有在她起床之前就起来的自信。



若是铺起被褥睡觉,那么她突然出现的话是没有将被褥从榻榻米上整理好的时间的。所以他干脆将橱柜中男性的衣服套在身上睡觉。



他套上颜色并不鲜亮的毛衣,心里想着这到底是谁的衣服。在橱柜里,还有着西装和领带。他推测这可能是她的父亲,这个人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于是他再次进入那个房间探寻着,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着花色单调的木桌和书橱。书橱里并排放着经济学的书。上面还有一个相框。上面有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少女,以及另一位看起来像她父亲的人。少女看起来与现在的阿满颇有几分相似。好像是运动会时候的照片,因为少女穿着体操服。两个人都对着照相机开心地笑着。



还是孩子的她,将视线投向相机的镜头,这说明在那时候她还是能看见的。



明广回到起居室的一角,背靠着墙壁准备睡觉。



昨天白天,玄关的门铃响起了。明广感到忐忑不安,万一有人进来的话,自己就要从厨房的后门那里出去,或者是藏在起居室旁边的房间里。



他在厨房里竖起耳朵听着,客人是女性,好像是捡到了被风刮跑的洗完的衣服。她与阿满说了一会话之后,就回去了。



那天晚上,明广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低。阿满对日常的新闻并不感兴趣,她打开电视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因为她眼睛看不见,所以电视机对她来说和收音机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屋子里保持沉寂的时间却相当长,起居室里也没有可以放送音乐的设施,但或许在二楼她的房间里有音响也说不定呢。



明广倒也不是经常看电视,但是却喜欢看一个深夜放送的甚至称不上一个节目的环境映像。



明广拨到那个台,将音量调低。如果不是紧靠着电视机坐着的话,那么甚至连外面的风声都会将电视声掩盖过去。电视机也慢慢开始发热,这只是非常微弱的热源,不可能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温暖。但是对于紧贴在电视机旁边的明广来说,与其称其为电视机,不如说这是一部能说话的暖气。



昨天,从早晨开始阿满就穿上外出的衣服,一副马上就要出门的样子。明广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玄关处的门铃一响她就出去了。明广并没有去外面确认,但是从玄关处听到一个不是阿满的女性的声音,或许是她的朋友吧。



阿满不在家的时候,明广也可以将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如果她能够更加频繁地出门的话,想必明广会过的更加愉快吧。



视觉障碍者都是拄着白色的手杖出行的。这种知识是什么时候进入到自己的脑海中的呢?或许是小学的时候,在哪门课上学到的吧。



她也会拄着白杖到外面去吗?但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她到外面去,顶多是拿着洗好的衣服从厨房的后门那里出去。除此之外,就仅仅是扔垃圾的时候,或者是取邮件的时候才稍稍出去一下——但这也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完成。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只要能够熟练地运用白杖探路的话也是可以在外面散步的。所以说视觉障碍者频繁地出行也不成问题。但现在的情况与明广所想的可以说是相去甚远。



虽说在阿满外出的时候,明广可以在家里自由地活动。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坐在起居室的一角,望着窗外的站台。



在这个如同空巢一般的家里来回走是明广并不乐意做的事情。因为在别人的家里总不能太过随便——他自己这么认为。但是,打开架子上的小东西自己都会在意,这让人很不舒服。因此他决定,在有太阳的时候都要呆在起居室里一动不动。



虽然不应该太过频繁地观察她,而且更不应该对她了解太多。明广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他只想暂时躲在这个家里一段时间。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故,扰乱她的正常生活。即使是窥探人家的生活,也应该在最小限度之内。这是一个擅自闯入别人家里的人应有的礼仪。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印刷公司听到的松永说的那些要跟在明广后面,窥探他的生活的话。他提议用摄像机偷偷录明广的一举一动。听到这样的话明广当然无法一笑了之。从那以后,不管是走路的时候,还是在家里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监视着自己一样,让人感到心神不安。那种苦苦煎熬的压迫感可绝对不能加到她的身上!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在她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气息之前就离开这个家,但是现在可不是时候。



在厨房打扫玻璃碎片的阿满终于将活干完了。明广看着她将簸箕中的碎片倒到厨房一角的桶里,这个桶可能是为了装有危险的东西而准备的吧。玻璃的碎片落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连在起居室里的明广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干完活之后,她将拖鞋拖下来放到厨房的角落里,拖鞋的使命就此结束。她光着脚走出了厨房,从起居室里的明广的视线中消失。



他听见她在走廊上走路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声音。声音很连贯,对于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相当迅捷。还不到睡觉的时间,起居室和厨房的灯都还亮着,大概她马上就会下来吧。



明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她醒着可以四处活动的时候,特别是她不在洗碗或者做扫除的时候四处走动非常危险,如果可以的话明广宁可一动不动。但是他还是很关心厨房的玻璃碎片。他走上去,将那块碎片捡了起来,如果让她踩到的话一定会受伤吧。



那是超出阿满预计的范围的一块碎片,孤零零的呆在地上,又大又尖。明广将其丢入桶里,在她前来之前躲回了起居室。



十二月十五日



这是闯入这个家里第六天的早上。



虽说是擅自借用了屋子里的衣服,但是寒意并没有完全消失。脚尖处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冰凉,有种麻木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从窗口射入的朝阳光芒使得明广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环顾四周,一开始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其他人的起居室里。



他在确认了阿满还呆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下楼之后,长出一口气。早上醒来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若是她已经起来呆在起居室里,而自己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出声音来可就糟糕了。她可没有迟钝到连这种声音都觉察不出来。



到了七点,二楼响起闹钟的响声,每天她都在这个时间起床。又不用去上学,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规定起来的时间呢?对于她来说,早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给闹钟定上时间,她甚至不会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万一时钟偷偷地停止工作了的话,她会不会认为是一直在黑夜里而继续睡下去呢?



不久,他就听到了阿满下楼的声音。



在夜里来回走的时候,明广曾注视着楼梯的样子。他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因为这座房子很旧,所以楼梯很陡峭。走廊的地板与楼梯的一样,都是用光亮的黑色木材做成的。那光泽就好像表面被濡湿了一样,摸起来就像看起来一样,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但这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在楼梯的一端铺设了橡胶防滑垫。



明广向上看去,楼梯的上头消失在夜晚的黑暗当中。他想要点亮楼梯的电灯,便按下了旁边的开关,但是灯没有亮。是灯泡坏掉了吗?她应该是知道楼梯的电灯点不亮的吧?



不管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能够如往常一样地生活,起床,更衣,想心事。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就连哪里是走廊,哪里是楼梯都分不清楚,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但她却就如同是理所当然一般地生活在这里,家中的黑暗,就像是属于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一样。



他望着楼梯尽头的黑暗,想象着她爬上楼梯,毫不犹豫地走进黑暗当中——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明广的脑海当中。她慢慢走上楼梯,最初,她的头陷入黑暗当中,随即是上半身,整个身体一点一点陷入黑暗当中,不久就连脚尖也融入到了这黑暗当中。



明广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好像她不是人类,而是在这个世界之外生活的一种生物一样。



清晨的寒冷加上这种战栗感,使得明广在起居室里抱住膝盖,完全蜷缩了起来。早晨不保持这种姿势也是不行的——脚一旦伸出去的话,极有可能绊倒她。



在洗手间洗完脸之后,她带着一脸睡意来到了起居室。明广屏住呼吸,身体变得僵硬。每天在一开始的时候,都是最紧张的。



她站在起居室东面的窗前。抱着双膝的明广前方大约五十厘米的地方就是她的脚。如果一下子伸出脚的话,刚好能够踢到她。明广拼命地将身体蜷缩着,然后微微抬头往上看——阿满的脸几乎就在他的正上方。



她打开窗锁,将窗户打开。寒冷的空气钻入屋子里,净化了封闭而又混浊的空气。虽说时间上多少会有些偏差,但每天早上,她总在这个时候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以前就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所以在第一次在这个家里过夜的时候,就是弯着脚度过的。也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被发现过。



窗子开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就被她关上了。这期间,明广只能忍受着那刺骨的寒冷。



在做完每日换气的工作之后,她打开了暖炉和被炉,将自己关在起居室里,然后用手拿起了放在被炉上的电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的电源。当她用遥控器指向电视的瞬间,坐在电视旁边的明广以为她是指向自己,大吃一惊。



因为是横躺着的缘故,他看不到电视机的画面。但从声音来判断,放映着的应该是新闻节目。因为阿满平时很少看电视,所以明广觉得有些稀奇。



因为才刚刚为暖炉通上电,所以屋子里不怎么暖和。她抓住被炉上的棉被,弓起背来,因为寒冷而哆嗦着。从电视中传出一个男性播音员的声音,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在听,单从她的样子来看无法判断。



从窗外传来电车的声音。明广透过冰冷的窗玻璃望向站台,上班的人与上学的人们都站在那里。慢慢地,被进站的电车挡住看不见了。



电视节目从全国新闻转换到这个地区的电视新闻,话题是隔壁城市的百货公司。人们多半开始为圣诞节的到来做起准备了。



慢慢地,窗外的电车开始启动。明广的吐息在这个并不温暖的起居室里,被冻成了白色。



电视里的播音员转换了话题,开始谈起几天前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也就是导致松永年雄死亡的那起事故。



明广吃了一惊,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他想要看电视的画面,又不得不提防着阿满。所以虽然电视就在自己的左侧,却只能听着声音。



电视上正在播出的是松永年雄的葬礼的画面,可能是公司的同事们聚集在一起的悲伤景象吧。新闻继续以淡然的语气介绍着松永死亡时的情况。播音员并没有直接说出“他是从站台上被推下去的”,但也同时介绍了同事大石明广下落不明,警察正在搜索他的相关情况。



就在明广屏息凝神的紧张时刻,新闻切换到了轻松的话题。这时明广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的人因为他人的行为而死亡,这也难怪警察们都在拼了命地追捕自己,他对此明白得很。



他回想起松永死后的一些事情。在同一个车站的站台上站着的女人,看到明广的脸之后就一脸的恐惧。紧接着,她就从明广的身边逃开,这画面一次又一次的浮现在明广的脑海中。



如果调查一下从车站逃出去的年轻男人的身份,警察马上就会追查到自己身上,这一点很明显。况且事发之后他就没在公司露过面,再调查一下跟松永有仇的人的话,马上就可以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了。因为自己明确地跟若木说过:我要杀人。



公司的同事们现在在说些什么呢?一定是在事实上添油加醋,讲着关于自己的事情吧。



明广也想到了老家的家人们。因为自己家很远,所以这种地区性的新闻未必能够放送到自己家的区域。但是,警察是一定会打电话的。



明广想象着母亲单手拿着话筒,深受打击的样子。她到底是如何承受“自己把公司的前辈从站台上推下去杀掉”这件事的呢?



明广的胸口一阵剧痛,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制造麻烦的孩子,所以家里人一定会非常惊讶吧。即便是上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做过任何让老师把家长叫到学校里的事情。



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弟弟以前曾经因为发高烧而住了一天院。明广当时刚刚上初中,母亲片刻不离地守在弟弟身边,家里则由祖母做饭,味道与平日的稍有不同。从蔬菜切得比较大之类的小事中,他深刻体会到了母亲与弟弟不在家这样的事实。母亲从医院打回来的电话,有时候是明广接的。



“大家都还好吗?”



明广一边应答,一边回味着熟悉的声音。其实仅仅是一晚上见不到,但这样的早晨也与以往大不相同。父亲和哥哥都抱怨着找不到袜子,平时由母亲准备的一切,在这个早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借。



弟弟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明广上高一的时候,哥哥在同一所学校读二年级。他们偶尔在学校里碰面,这让明广很苦恼。



他与兄弟和家人会适当地说些话,就像他们相互了解彼此的书架上摆着什么样的漫画一样,没有什么秘密。但是他跟学校里的同学们却不做过多的交谈。虽然小时候还可以跟同学们轻松地交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交谈便越来越少。



在学校里与哥哥碰面的时候,他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与班上的同学并不熟络。如果这让家里人知道了,会让自己很没面子。哥哥和弟弟在家里经常谈论起他们的朋友,但是自己不一样,与同班同学相处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没有意思。



有一次在高中的走廊里,哥哥将自己叫住。他回头看见哥哥快步离开朋友们,向自己走来。



“你背后有东西哟。”明广闻之便用手在背上摸索着,背上果然用胶带被贴上了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一些伤人的话语,这是最近很流行的恶作剧。



他想起了刚才有一个同学撞上了他的肩膀,想必纸片就是在那时候贴上的吧。



“没什么啦,常有的事。”



哥哥帮明广将纸条拿了下来,揉成一团丢掉了。然后哼着小曲回到了朋友们的行列中,顺便很愉快地向朋友们提了一句这是他的弟弟。这首曲子在当时颇为流行,哥哥时不时地就会哼起这首曲子。



他很感激哥哥没有对纸片一事多做考虑。即使是这样,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他一个人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有种莫名的被抛弃的感觉,走来走去的学生们都不得不躲开他走,但他丝毫没有感到这会对别人造成困扰。他站在走廊的正中央,感觉自己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大学中途退学后他进入了印刷公司,从那时起开始了独居生活,与家里人也几乎不怎么联系了。电话只是半年才打一次,这也是出于无可奈何。如果自己没有家人的话,或许会过上更加轻松的日子吧。这也许是因为不管在家里,还是在社会上,他与其他人之间都存在着一条无形的沟壑,这让他感到无比苦闷。



在家里,他能够和哥哥弟弟很轻松地交谈,但是在学校里却总是碰壁。他甚至有些轻视聚在一群嘁嘁喳喳地聊天的同学们,后来开始独居并进入印刷公司也是一样。虽然他过上了不用顾虑家人这样的梦想中的生活,但是在公司里感到寂寞的时候,家人的形象仍然会时不时的在脑海中出现。



现在明广正在遭到警方的追捕,家里人会不会以他为耻呢,还是说在担心着他呢?自己为什么要潜入这个家中呢?或许还是去自首比较好吧。



不行,在被警察逮捕之前,他还有不得不去办的事情。所以他现在潜伏在这个家里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阿满听着电视中的声音,将下巴放在被炉上,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广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就快七点二十五分了,急行电车应该快要通过车站了。六天前的早晨,松永年雄就是被这班电车夺去了生命。



将人压死的电车会怎么样呢?大概只是清洁一下车体,然后继续载上人运行吧。或者说是将车体替换下来?



因为被炉渐渐暖和起来,所以阿满的表情也渐渐缓和起来。她是因为想睡而静止不动呢,还是因为不想动所以一直没动呢?



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在明广手表的玻璃镜面处反射着,照耀在阿满的面颊上,形成了一个很小的圆圈,在白皙的皮肤上闪耀着。因为她坐的地方正处在阴影中,所以这个光圈相当明显。从云彩间投射下来的太阳光将地板的一部分照射得光彩夺目,明广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神圣的景象。



由于手稍微一动弹手表的角度就会变化,所以那缓缓移动的光芒就像在她的脸上爬动一样。她依然一动不动,任凭光圈在自己的脸上爬着,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终于,光越过了她的鼻梁,与她那玻璃般晶莹的眼睛重合。从手表的玻璃镜面处反射来的光照射着起居室里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就像要进入她的眼中一样。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因为晃眼而移动身体。



窗户外面吹来一阵疾风,紧接着是急行电车通过的声音。



伸入被炉中的脚尖开始感受到红外线的温暖。从打开电源到完全暖和的这段时间,阿满总是等得很不耐烦。这一点与使用暖炉的时候也类似,一想到只能无奈地等待着暖炉变暖,呆在一边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她就回想起自己在逆反期的时候认为索性不用暖炉和被炉会比较好——那时的自己真的挺傻。



因为想听听新闻,所以她将电视打开。与她想的一样,电视里正在报道着在车站发生的那起事故。或者说,比起事故,称其为杀人事件更加恰当。有一个叫做Songyongnianxiong的男人从站台掉了下去,然后被急行电车轧死了。当时有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现场逃走了。可能落下去的人就是被这个男人推下去了吧。



Songyongnianxiong。Songyong这个姓应该是写做“松永”吧。准确的说,她也不知道正确的汉字写法。也许电视上会给出正确的写法,但是她看不见。另外“nianxiong”这个名字到底怎么写,她也始终想不出来。



夺走那个人性命的急行电车,或许现在正通过家后面的车站吧。虽然她看不见时间,但大体上能估摸出来。从视力还正常的高中时代开始,她的生活习惯就一直没有变过,当她刚刚起来呆在起居室里睡眼惺忪的时候,急行列车通过的声音就会响起。



她对从车站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电车那笨重的铁质车轮,以一定的速度不断地冲击着铁轨;刹车声那尖锐的金属音,就像是巨大的动物的叹息声摩擦着空气一样;还有急行电车驶过的时候,振动着空气的嘈杂的声音……这些都是从她儿时就耳濡目染,就好像被纹在了皮肤上一样的声音。随着视界渐渐变暗,她感觉呆在家里就像是身处宇宙中一样。而从远处传来的这些声音,也像是从比冥王星更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



邻居们经常感到自己受到了噪音污染。对于有小孩子的家庭来说,每当电车通过的时候小孩子都会哭,一定会觉得很麻烦吧。但是,阿满却对此十分中意。就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们会对波涛的声音特别在意一样。



阿满开始考虑起别的事情。最近,身边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对食物的消耗速度特别在意。虽然与以前的差异并不是特别明显,但是以本来一天吃一个,可以吃一星期的面包为例,不知从何时开始,五天就吃完了。难不成是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或者是在自己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吃掉的?这真是让人头疼啊!



此外,还有一些极微小的,从榻榻米上传来的好像衣服摩擦的声音,如果不仔细留心根本就觉察不到。这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是就在身旁,其他的物体发出的声音。



最一开始,她认为这种不对劲的感觉的根源是某种动物。或许是什么小动物,不知何时误闯入了这个家吧。因为即使是不开窗户,也听不见鸣叫声,小动物依然有在这里安家的可能性。



在阿满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曾闹过鼠患,一大堆老鼠在屋檐下乱窜,他们活动的声音非常明显。那时阿满还是跟父亲两个人一起住,每当她听到屋檐下响起“沙沙”的声音,就会害怕到停下一动不动。



“老鼠们今天也很有精神啊。“



那天吃饭的时候,天花板上又传出来响声。阿满在空中停下了正要去夹菜的筷子,望着天花板说道。



“希望他们不要到处乱咬啊。“



父亲也停下筷子,向着天花板发着牢骚。



莫非这次也是老鼠搞的鬼吗?但是,阿满并没有听到屋檐上有任何动静。如果是猫或者狗的话,一定会或多或少地发出声音。再说也很难想象猫咪或狗狗用后腿站立,用前腿打开冰箱门的身姿——想想就觉得好笑,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如果确实屋子里有其他的生物的话,阿满想那或许会是人类。有人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不出地潜入了这间屋子,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将冰箱打开,吃掉了里面的面包。说实话越想就越觉得这种情况难以成立,但她还是觉得这里一定发生着什么,可能那人是为了不打搅住在这里的人的正常生活而特意这么做的吧。



这个人很可能运气不佳,借住在这里的同时还要偷吃面包。面包数量的减少不是很容易就可以了解的事情吗?可能这个人物很难想象到有人会把面包的数量计算得清清楚楚吧。像阿满这样会对面包的数量减少过快而提心吊胆的女人有几个呢?



她在感到某种优越感的同时,也感到某种不安。在家里隐藏着的这个人,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或许他一直在窥探着她的日常生活……可能跟佳绘说一下会比较好,从此以后自己必须慎重地行动。虽然现在那位隐藏人士非常安静,但是,如果自己想要向他人告知他的行踪的事情暴露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向自己施暴来阻止自己呢。



这个人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加害的意思?既然他是可以毫不害臊地闯入别人家的人物,能干出什么事情谁也不敢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给佳绘打电话了。自己虽然看不见对方,但那个人很可能就近在咫尺。



家中,就在这阿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暗中,却隐藏着紧张的气息。也许有谁就在自己身边,从不知哪个地方监视着自己,真是令人讨厌啊!阿满决定先静静地观察一段形势再说。如果自己装成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应该不至于不安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这几天自己的突发奇想罢了。



这个人到底呆在这个家中的何处,她无从知晓。但她有种他就近在咫尺的感觉。但是,如果是自己潜入了别人家的话,应该会尽量静静呆在没什么人的屋子里吧。



就在阿满这么考虑着的同时,黑暗的视界的深处,突然闪现了一丝微小的光芒。虽说是光芒,也不过是极其微弱的东西。就好像以前眼睛能看见的时候,眯着眼睛看太阳所看到的那种红色,是一个小点。



正当她认为是自己多心了的时候,那个光又闪了一下。她注意到了这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就跟刚才一样,继续摆出一副呆滞的神情,装做成什么都没发觉。



那个红点很有可能是光。阿满的眼睛并不是全盲的,太阳之类的光芒也能勉强看到一些。刚才的黑暗中浮现出来的点很有可能是太阳的反射光。就好像小小的镜子或者银色的纽扣一样,光点之所以会有着明暗的变化,是因为会动的关系吧。



从点的位置来判断,这束光应该是由屋子的角落反射而来,差不多就在电视与东面的墙壁之间吧。这个地方放着什么东西吗?不,什么也没有。



这也就是说,现在有什么人就身处此地。那个人拿的什么东西将光反射过来——阿满得出了结论。如果这个推论正确的话,那个地方——就是距离蜷缩在被炉中的自己还不满三米之处,有人呆在那里。如果自己在漆黑的空间里走来走去,随便伸出手来摸,就很有可能碰到他。



尽管这难以置信,但阿满还是信了。



但是,即使知道了他藏身的地点,也不可能会有任何进展。这次她只是偶然知道了他所在的地方,如果他进行移动的话,那就不可能知道他在何处了——他总不至于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吧。不过或许是因为起居室里的暖炉非常暖和,呆起来很舒服的缘故吧。



急行电车从窗外飞驰而过。



下午时分,阿满给家里来了次大扫除。她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屋子的情形,一边操控着吸尘器。即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但扫除还是可以自己做的。



她尽可能地不去考虑那个潜入了自己家中的人物的事情。她认为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按部就班地进行自己的日常生活比较好。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老是感觉到有人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过实际考虑一下,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对方是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为目的才侵入这个家中,否则是不会一直盯着自己的。



难不成那人是个跟踪狂,是个偷窥别人生活的专业户?这是最让阿满感到不安的揣测。如果自己一旦遭到不测就咬舌自尽吧,阿满下定决心,一边推动着吸尘器一边用上下的牙齿轻咬着舌头。



玄关处响起了门铃声。阿满关掉了吸尘器,走向玄关,将门打开。如果是正经的客人的话,应该会在家里的住人出来的时候首先打招呼。但是,这次却没有声音。阿满维持着一只手开着门的姿势发出困惑的问声:



“您好,请问是哪位?”



果然还是孩子们的恶作剧吗?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有人“哇”地大叫了一声,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阿满大吃一惊,然后马上就惊喜地发现跳出来的人原来是佳绘。偶尔她会不打招呼突然登门,为了给阿满一些惊喜,搞点恶作剧。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佳绘的恶作剧了,但还是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啦,突然跳出来。”



她笑着向阿满道歉。



“我要去打工,顺便来你家看看。”



阿满不知道是否该让佳绘进门。她十分在意那个潜伏在家里的人。首先是不是应该跟佳绘商量一下这件事呢?



“打扰了。”



佳绘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往走廊上走去,阿满根本没有阻止她的机会。自从她们在上小学的时候认识以来,她不知道来过这个家里多少次了,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起居室。阿满一边追着她,一边想象着她与那个潜伏者四目相对,全身僵硬的景象。



“佳绘!”



阿满在起居室的入口处出声叫她。



“什么事?”



她进入了起居室,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坐下,从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来。阿满的预想落了个空。



她本来想问佳绘,这里有没有什么人,但想了想又将话咽回肚子里。这个问题或许会非常麻烦,在这个家里隐藏着的人,现在显然不在起居室里。虽说自己看不见他,但从佳绘没有大呼小叫这点来看,确实如此。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他应该是躲在屋子的其他地方。



如果这个人躲在能够听到她们谈话的地方,那如果她向佳绘询问这里是否有其他人的话,就一定会被他听到。这样那个人就会想“完了,这下子可暴露了。”然后就会可能拿出刀子或者手枪什么的,从藏身的地方窜出来,做一些残暴的事。如此考虑着,阿满不禁焦虑起来。自己暂且不论,她可不想让佳绘遇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然后与佳绘拉起家常来。她谈起了打工的时候遇到的可笑的事和家中发生的纠纷,谈得非常开心。阿满静静地坐着,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



她非常喜欢听佳绘说话。她感觉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世界的事情。她想象着佳绘在打工的居酒屋端着杯子,收拾乱成一团的桌子的身姿。



“我已经厌倦工作了。”她以这样的口吻轻松说着。阿满从这每一句话当中,努力想象着佳绘闪闪发光的身姿。因为自己一直身处黑暗当中,所以她很羡慕能够在外面的世界像鱼一样轻松自在地活动的佳绘。



这和单纯的羡慕稍稍有些不同,并非是她对自己眼睛看不到,无法出去工作而感到悲观,而是佳绘和自己不一样。她总是充满能量,,对待任何事都能圆滑地处理过去,就像是和这个世界亲切地融为一体一样。



例如不久之前,佳绘提到和打工地方的朋友们一起去喝酒的事情,这就好像很自然地成为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样。但话又说回来,自己对这种事情从来就不感兴趣。即使眼睛能够看见,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也不会情愿去参加吧。比起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的场所,她更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觉得那样更自在。如此想来,自己就好像是在一道名叫“世界”的菜中还没溶化的固体汤块一样。



自己和佳绘之间就好像有着体温的差别一样,从她所说的来看,这些只不过是愚蠢的小事,但对于阿满来说,这些话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非常有趣。



佳绘几乎每天都要去前几天一起去过的那家叫做“美拉佐奴”的意大利餐馆。与在那里做服务员的春美也变得越来越要好了。佳绘就是有着与谁都能迅速熟络的魔力。



“对了,前几天给你照的照片我已经洗出来了,你要吗?”



“那就给我留几张吧。”



阿满回答道,一边考虑着如果有人能够发明出来用凹凸来表现画像的照片该有多好。



“哎,我去其他的房间转转可以吗?”



她站了起来,阿满问她理由,她说是想要检查一下阿满有没有将屋子打扫干净。



“你真像一个挑媳妇毛病的婆婆啊。”



这也就是允许了她的行为。佳绘立刻开始在阿满家里转悠了起来,因为没有什么好隐瞒她的事情,在等待佳绘回来的期间,阿满坐下来喝起了茶。不过当她想起来身处这个家中的可能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的时候,不免有些焦躁。



“佳绘!”



“什么?”



从旁边的屋子里传来她的声音。以前,父亲就住在这个屋子里。她走出起居室,向着那边走去。或许佳绘还没有跟那个可能藏在屋子里的人碰面。



她走进父亲的屋子,只听见佳绘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踩着榻榻米的声音。



“这儿是阿满爸爸的房间吧。我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经常一起在这个房间里玩。”



阿满点了点头,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与父亲两个人的生活,以及和佳绘一起三人出游的事情。在两人谈笑了一阵子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



虽说是开着电灯,但她并不清楚佳绘现在的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佳绘正在抿着嘴看着自己。



“阿满,你父亲去世以后,你一直都没有出去过吗?”



“不是啊,我不是一直有和佳绘一起出去买东西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一个人出去散步,或者去听音乐会,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那倒没有,比起这些来,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而且,一个人拄着手杖外出,也太危险了吧。”



“多练习练习不就可以了,要我帮你吗?”



以前,阿满确实进行过拄着手杖到外面走路的练习,她对那时候在耳边鸣响的汽车喇叭声还记忆犹新。从那时起她就决定,不再一个人独自出行。在家里横躺着确实会让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腐朽,但独自品味这份寂静却也会让她安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