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幕 吉原绫取草子(1 / 2)



һ



吉原的夜晚,总是被香艳的喧闹声所包围。



游女和艺妓演奏的三味线乐声从妓院席间传来,熟客对着表演者讨喜的舞步鼓掌叫好。



花魁妩媚的撒娇声时而高亢,酒醉客人的笑声时而嘈杂,却没有人因此而皱眉不悦。撒娇声和哄笑声,都是吉原不可或缺的风情之一。



然而,今晚的吉原却多了一些不寻常的喧哗。



在买春客和游女混杂的中央大道上,一群手持勾状武器和灯笼的捕快正在追捕犯人。



这群捕快的目标是在半刻前(约一小时前)从米商仓库中偷走财物的数名盗贼。在得知三名盗贼的其中一人逃到吉原的消息后,他们便立刻拿着武器在吉原展开搜索,一边大声嚷着「让路让路!」、「快闪开!」、「去那边找找看!」等字句,表情充满了杀戮之气。



——真是辛苦你们了……



在某间妓院二楼的客房,有一名男子正俯视着这群以蛮横武力扰乱他人兴致的捕快。



这名男子,正是捕快在追缉的盗贼。



他年约二十,清澈的眼神中带点落寞的气息,头发没梳成发髻,只在脑后随便绑成一束。



也许是因为长年的习惯所致,男子不断地把玩着手中的绳子,一边出了神似地望着下面的中央大道。



「外面似乎很热闹呢。」



客房中的花魁对男子说道。



这位花魁名叫白菊,是这间妓院最高级的花魁,而且拥有自己的闺房.现在这个房间就是她个人专用的。白菊所属的妓院名为「秋月屋」。说到秋月屋的白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大红牌,愿意帮她赎身的富商据说从未间断过。



「您今晚去哪儿了?」



白菊问道。



她当然知道这名男子是盗贼,也知道外面的捕快正在追捕他。



「追仓町米店·萩屋的宅邸。我把仓库里的钱都分给街上的人了。」



男子望着窗外回答道。那语调听起来不但毫无兴奋之情,而且十分平淡,就像在报告工作进度。



白菊似乎也知道这间米店。



「啊……是萩屋啊。听说上个月和上上个月,那家老板把葵亭整间包下来,出手非常阔绰呢……」



「都是肮脏钱。」



男人只是静静地如此说道,但语气十分坚决。



「那家伙利用庶民的弱点来做生意。罪人就应该受到制裁才行……」



「罪人是你才对呀。」



白菊维持着坐姿用膝盖往前移动了一些,对男人说道:



「一想到你不知何时会被问罪斩首,我的心就好痛……」



她的声音清亮动人,双眼湿润,模样楚楚可怜,光是如此就能让人的心揪成一团。



虽然内心有点动摇,但男子还是强忍下来,继续说道:



「你别担心。就算被抓到,我也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战……任何审问我都不怕。」



然而,一旦擅闯他人仓库不告而取,男子便毫无疑问地变成了一名盗贼。



但他从不曾因私欲而将偷走的财物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将它们全部丢到贫穷老百姓家中。



也就是说,这名男子是个义贼。虽然他本人从不认为自己是义贼,但老百姓都这样称呼他。



关于偷窃的对象,男子也总在详加调查后才选定目标。只针对用黑心手段赚取暴利,却没受到举发的恶质商人下手。



除此之外,男子还有另一个坚持,就是「绝不杀人」。



下手时,男子总是和另外两名同伴一起行动。



潜入仓库后,他们必须设法让看守的人睡着或昏倒,有时还得用打断双腿等较粗暴的手段,但从未到使人致命的地步。不杀人也能达到目的,这名男子和他的两名伙伴都拥有这样的能力,而这也是他们被称为义贼的原因之一。



早在前一阵子,他们就选定了萩屋作为目标。



萩屋是追仓町的米店龙头,最近也开始插手金融业放高利贷给一般老百姓。据说催讨手法十分不人道,连病人盖的棉被都不放过。



此外,他们也查出由于萩屋本身经营米店,和水上运输业者与货船业者的关系一向十分密切,所以萩屋便和这些业者联手进行非法交易和走私,牟取不法之财。



男子和两个伙伴潜入仓库,看见里面果然堆满了大量金钱。从这些堆积如山的黄金中,仿佛可以听见老百姓的哀嚎。



接着,男子偷走了所有的财物,将它们分送给穷人。



然而,男子知道今晚偷走的财物只是冰山一角,并没有对萩屋造成太大的打击。



所以制裁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而是从现在才要开始。



等风头过后再行动吧,男子心想。







吉原的大门,在四刻(约晚上十点)便会关闭。



在打烊时刻(午夜十二点左右)的响板声响起之前,旁边的小门会一直开着。这段期间若有人经过此处,必会十分惹人注目。



所以男子若不打算住在白菊这里,便会在大门关闭之前离开吉原。



「我要回去了。」



简短说完这句话后,男子便起身打算离开。白菊也没有强留下他的打算。经过数次的停留,两人的默契已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来。



「有空再过来吧。」



背后的白菊以青楼女子特有的腔调说道。在她银铃般的声音中,男子正要离开客房的时候,在妓院中当「秃」的纪乃突然从纸门边缘露出脸来。



所谓的「秃」,指的是住在妓院帮游女打杂的年幼少女。漂亮的秃必须学习三味线和歌舞等各种才艺,为将来的游女生涯作准备。



纪乃的状况便是如此。白菊也曾说过,这女孩差不多该学艺了。



的确,纪乃年纪虽小,长相却已十分标致。不过纪乃仍是个孩子,身高还不到男子的胸膛。



「哦!好久不见了,小姑娘。」



听到男子调侃自己,纪乃满脸不悦。



「纪乃才不是小姑娘呢!我已经九岁了。」



声音虽然稚气,用的又是游女用语,却非常勇于表达自己的不满。



男子不禁哈哈大笑,接着摸摸纪乃的头,说了声「改天见」后便离开了客房。



为了避开捕快的目光,男子从妓院后门离开.



男子不禁暗中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从那件事之后转眼已经过了一年。第一次见到纪乃,她才八岁而已。



男子在酒醉的人群中走着,想起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



一年前,男子首次踏上吉原这块土地。那时也跟今晚一样被人追赶。虽然同样是跟同伴一起潜入米店仓库,但由于手法还不够纯熟,逃跑到妓院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还是新手的男子以极近的距离被追赶着,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虽然曾一度甩掉对方,但捕快们穷追不舍,怒吼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



三名盗贼认为一起行动不利于脱困,便散开来各自逃命。



男子会逃往吉原,是因为他想起了刚才分开的其中一名盗贼在加入义贼行列前,曾经在这里当过表演艺人。这名同伴能随意变换容貌,还有模仿各种声音的才艺,因此曾经在吉原表演过一阵子。



对这名同伴而言,吉原是他的地盘,自然不可能逃到这里来。但对男子来说却是第一次,应该没有人认识他的长相,所以他选择逃到此处。



穿过吉原大门后,男子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买春客和游女恣意嬉闹,席间音乐不断,使人宛如置身白昼而不知夜幕低垂。处处灯火通明,荒淫之气微微弥漫。有生以来首次见识到的不夜城,令男子感到十分震撼。



就在男子茫然地站在贯穿吉原中央的仲町大道上之时,背后突然传来捕快们的叫声和脚步声。



再不行动就会被捉住。男子盲目地拼命逃跑,看到眼前的巷子便钻了进去。



他蹲在疑似妓院的建筑物后门旁,摒住了气息。



躲在这里也许能逃过一劫,男子暗自祈祷。然而这样的想法却过于天真。经过刚才那段逃命过程,男子应该已经知道要摆脱这些捕快有多困难。追到附近的捕快们,果然开始逐一翻开排水沟盖。



男子想到也许能装成客人躲进妓院,但他对吉原的游戏规则完全没概念,想装也装不像。



没考虑清楚就逃到吉原这种地方,男子不禁咒骂自己的大意。



「你怎么了?」



听到背后传来了声音,男子猛然转过头去,看到一名小女孩站在眼前。



这个女孩就是见习游女纪乃。她手里拿着玩具沙包,似乎一个人在玩耍。



「你的脸色好苍白。身体不舒服吗?」



「……」



男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会儿。该叫她走开吗?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捕快的声音:



「喂!到这里搜搜看!」



「好!」



捕快似乎注意到了这条巷子。脚步声愈来愈近。也许是因为男子的脸上显露出慌张的神情,察觉到这一点的纪乃于是问道:



「你在躲人吗?」



女孩似乎还不太会使用游女用语,语调仍带有乡音。



男人一时不知该不该承认,但还是轻轻点了头。



「跟我来。」



说完,纪乃便拉起男子的手。在小手的牵引下,男子被带进了妓院。



「去我姐姐的房间吧。」



纪乃边说边在走廊上小跑步起来。路上遇到拉客的游女时,男子一概转头躲过。



在走廊上转了几个弯后,纪乃终于在所谓的姐姐房间前停下来,然后打开了纸门。看到纪乃突然跑进房里,镜子前的花魁忍不住责备道:



「纪乃,不可以这样。开门前要讲一声,知道吗?」



花魁拿着一支长长的烟斗,屋里弥漫着白色的烟雾。当她拿着烟斗靠近火炉,正要敲掉烟灰的时候,才发现纪乃身旁有一名男子。



男子的眼神与花魁对上的那一刻,顿时停止了呼吸。



他忘了自己是盗贼,也忘了自己正被人追赶,只是深深着迷于眼前这位女子的美貌。



这名花魁,便是白菊。



白菊似乎也忘了呼吸,定定地凝视着男子。最后,还是白菊先回过神来:



「请问您是哪位?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不……不是的……」



男子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些声音回答道,仿佛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这个人好像被官兵追赶,所以躲在我们家后门。」



纪乃插进来说道。



「啊!被官兵追赶吗?真是辛苦。」



白菊微微睁大了眼睛。也许是因为工作而看过不少场面,所以神情并不如语气那般惊讶。



「大爷做了什么坏事吗?」



面对如此直接的问题,男子窘得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到他这副模样,白菊不禁露出微笑。



「呵呵,我好像变成衙门里的官人了。好吧,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我偷走了别人仓库里的钱。」



男子低声说道。



「那个人是腐败的奸商,我把偷来的钱都分给穷人了。」



「喔!所以大爷是一名义贼啰。」



「贼就是贼,所以我现在是带罪之身。」



「呵,这位大爷可真难讨好。」



白菊呵呵笑了起来。



不论是惊讶的神情或笑容,甚至是责备纪乃的表情,白菊的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地美丽。究竟是因为花魁的身分,还是因为这个女人本身的美丽才会如此吸引人,男子恍惚地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却仍然找不出任何答案。



「嗯!我知道现在的状况了。义贼大爷,您就在这里躲一晚吧。」



「躲在这里?可是这么一来……」



「大爷尽管放心。这里是我的更衣室,不会有人进来的。」



如果能在这里躲到早上,对男子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那些捕快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搜到妓院房间来。只是,她为什么愿意帮忙呢?男子心中不禁产生疑问。



「为什么要帮我?」



男子问道。



「是啊,为什么呢……」



白菊露出充满女人味的微笑。



「也许是因为我也不喜欢那些官差,就当我心血来潮吧。」



白菊边收起长烟斗边说道,然后叫了一声纪乃。



「纪乃,你在这里陪义贼大爷,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知道吗?」



「好的,姐姐。」



纪乃元气十足地说道。



「那么义贼大爷,我去见客了。天亮时您就大大方方地离开吧。」



接着白菊便走过男人面前,朝纸门伸出手来。看到她的手,男人突然有一股想抓住那双玉手,将她拉进怀里的冲动。但男子还是忍了下来,对她说道:



「这位花魁,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白菊。」



「白菊……」



「大家都笑我这名字太通俗,是菜市场名呢。」



「怎么会,一点都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说这句简单的话,男子的声音就高亢起来。



白菊本来也想问男子的名字,但又立刻作罢。



「算了,还是称您为『义贼先生』吧。」



说完,白菊又露出微笑,接着便推开纸门离开了房间。室内已不见伊人身影,只留下淡淡的烟草味——



这就是一年前男子与白菊邂逅的经过。



从此以后,男子便常常造访秋月屋,而且一定会指名白菊。



那个时候,白菊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呢?



男子至今仍未得到比「心血来潮」更深入的答案。不过,在经过几次交谈后,男子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白菊不但出身贫寒,父母还欠下大量债务。为了还债,白菊只好来到吉原,投身于青楼苦海。



而义贼会分送财物救济穷人,是穷人的救世主。



也许白菊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帮忙藏匿男子。而且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居心不良,也并未借此要求男子帮忙偿还父母的债务。



要是义贼能就此躲过一劫,就会有更多的穷人能得到帮助。白菊便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伸出了援手。



体贴、善良,白菊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白菊不只外表美丽,个性也落落大方。光是跟她谈话:心情就变得十分平静。



毫无疑问的,男子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他爱上了白菊,男子非常确定这一点。



这种感觉绝非日久生情。从一年前在更衣室与白菊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他就爱上了这个女人。



而白菊,也爱上了这个男子。



——看不到你,我的身体都使不上力气。好想好想每天晚上都见到你……



也许有人会说这就是花魁最拿手的甜言蜜语。但对男子来说,是不是甜言蜜语都不重要。



有一个叫白菊的女子对自己一见倾心。只要拥有这份感情,其他的事物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杂音,根本无须理会。



男子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如此疯狂,他对白菊的感情就是如此深厚。



在此之前,潜入黑心商人的仓库,偷走钱财,然后分送给老百姓。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人生便了无遗憾。即使被捕丧命,男子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但现在,男子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死亡并不可怕。但死了就再也看不见白菊,这份恐惧确确实实地深植在男子心中。



也许能设法替白菊赎身,让她完全属于自己,他甚至有过这种愚蠢的念头。



但是男子没有这样的财力,偷来的钱全都给了别人。



若拿偷来的钱帮白菊还债,便能跟白菊结为夫妻。但这么做等于违背人道,只会让自己堕落地狱的深渊。



只要能偶尔见面就够了。见到白菊,心灵获得平静后就离开这里,然后为下一个目标再次出没于街头。



男子曾经送了一个便宜的发簪给白菊。对高级游女来说这发簪似乎过于廉价,但白菊收到礼物却相当开心。



——义贼先生,谢谢您。



是啊!当「义贼先生」就好了。明天,我依然是一名义贼。



从故乡常州(今茨城县一带)辗转流离至江户的无名义贼。男子将维持这样的身分,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男子穿过吉原大门,取出怀中的绳子一边把玩,一边走向夜晚的街道。



约莫同一时刻——



萩屋的老板利兵卫,正在仓库中气得咬牙切齿。



仓库里没留下任何财物。成堆的黄金只一个晚上就被全数偷走,连一枚金币都不剩。



虽然派人日夜不休地轮流看守,但警卫全都昏厥过去,而且被人绑在院子里。看到他们身上绳子独特的打结方式,利兵卫立刻就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



盗走财物的人就是最近引起话题的义贼三人组。他从熟识的官员那里得知其中老大级的义贼拥有出神入化的操绳技巧,捆绑警卫时都用非常特殊的打结法。



「什么狗屁义贼……不过是一群小偷而已!」



仓库里的利兵卫,心中升起一股黑色的怒火。



虽然被偷走的金额并不庞大,但是一想到为了得到这些钱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间和体力,利兵卫就忍不住一肚子火。不过,萩屋的实力可没这么弱,这点金子绝对不会影响到生意。除了这间仓库外,萩屋还有很多其他的仓库。



然而,就算经营没有问题,面子却相当有问题。被愚弄到这种地步,当然不能摸摸鼻子了事。



利兵卫有一套个人理论,就是「金钱即鲜血」。



若将萩屋的仓库比喻成一个巨大的生物,那么黄金就是生物的血液。为了延续仓库的生命,必须不断注入鲜血。



若血液流干,仓库枯竭,生意便会完蛋。所以利兵卫一直积极将鲜血送入仓库中。经营,就是这么一回事。



今晚的盗贼夺走的就是经营所需的鲜血,而且一滴不剩。



——既然如此,我要你们以血偿还……



「找出这些贼人,杀了他们!」



利兵卫朝身旁的经理命令道。



「给我揪出那个耍绳子的老大,还有他的手下,然后通通杀掉……不!还是活捉好了,把他们带来我这里,我要亲眼看到他们死在我面前!」



「遵命!」经理点头回答道。接着,利兵卫又附上一句:



「还有,顺便干掉今晚的警卫。」







潜入黑心商人的仓库,偷走钱财,然后分送给贫苦人家。这样的工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虽然把钱都送了出去,但穷困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完全消失,而且不可能每天执行。一旦有商家受害,其他商家也会产生戒心,所以必须隔一段时间才能下手。



潜入萩屋后大约过了三个月的某个夜晚,男子再度与两名伙伴会合。



会合地点在其中一人居住的长屋。到了五刻半(约晚上九点),义贼们便全员到齐。



今晚,这三人就要执行任务。目标地点是经营货船的抱月屋。虽然抱月屋是第一次下手,但三人早已事先勘查过。



「这次是抱月屋啊。虽然规模不如萩屋庞大,不过做黑心生意是错不了的。咱们来给他偷个一毛不剩,好好大干一场吧!」



靠在墙上的一名伙伴说道。他的眼睛偏圆,嘴巴偏大,有一张娃娃脸,但实际上比男子大了四、五岁。



这个伙伴名叫清助,曾经当过表演艺人。他看过不少在吉原妓院挥霍玩乐的恶质商人,对他们十分憎恨反感,因而走向义贼一途。



平常,清助的长相只是一张普通的娃娃脸,然而他却能任意变换成各种面相,而且声音可以有百种变化。以前还在表演的时候,清助曾用这一招博得不少笑声,现在则成了行窃的最佳工具。



「仓库里也许有陷阱。吉次郎,到时候就看你的了。」



男子转向另一名伙伴说道。



这间长屋,就是这个叫吉次郎的男人的住处。



「好。」



吉次郎只用一个字简单回答,点了点头。这个人身材十分高大。即使盘腿而坐,看上去仍像一座小山。白天,吉次郎是一名木匠,工作时锻练出来的蛮力和对房屋结构的相关知识,也在此时成了最佳利器。



戒心较强的商人,会在宅院或仓库内设下陷阱。吉次郎则能识破这些陷阱。他可以从地板摩擦的声音等现象,轻易判断出陷阱的位置。



和开朗多话的清助比起来,吉次郎比较沉默寡言。不过,有一次他难得开了口,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数年前,他高龄的母亲罹患重病,却因为凑不出医药费而失去了母亲,因此也愤而成为一名义贼。



曾经是表演艺人的清助,做木工的吉次郎,以及擅用绳技的男子,一开始都是各自行窃。后来偶然在同一间米店仓库碰上,意气相投的三个人于是组成义贼团,开始一起行动。



虽然男子名义上是老大,但彼此的关系不分上下,并不像黑帮那样有阶级之分。



「该动身了。」



说完,使绳子的男子便站了起来。集合时,这三名义贼不会作细部的确认。对至今已成功闯入无数仓库的三人而言,行窃的技巧早已深植在脑中。



离开长屋后,不到四半刻(约半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暗夜中的抱月屋宅院和仓库,并列在围墙内侧。



站在围墙前的三人视线相交,互相点了一个头,这是他们的开工信号。



若是较高的围墙,可以利用绳索或踩着吉次郎的肩膀爬过去,不过眼前的围墙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纵身一跃,轻易地就跳进了围墙。



顺着院子边缘穿过宅院后,就是仓库附近了。



仓库入口两侧有手持棍棒的警卫在看守,连在远处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听得到他们打呵欠的声音。



「看来两三下就能解决掉。我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接下来就照往常那样行动。」



清助说道。才几句话,就结束了行动前的确认。



接着,三人贴着宅院墙壁往前走,然后冲向院子对面,迅速绕到仓库后方。



顺着仓库前进了一会儿,三人在转角前停下来。那个频频打呵欠的警卫就站在转角过去的位置。



此时,清助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请问……有人在吗……」



清助的声音十分娇媚,跟原来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在昏暗的环境中听到这种声音,人们通常都会以为是一名妙龄女子,而不是粗鲁的男人。



受声音吸引的警卫,持着木棍走了过来。



「嗯?你怎么啦?」



清助继续以女人的声音说道:



「身体好难过……可以帮我拍拍背吗?」



「帮你拍背?」



就在警卫正要靠近蹲在地上的清助时,吉次郎摸黑绕到警卫背后,用粗壮的手臂扣住了警卫的脖子。



接着,他使力一绞,警卫当场失去了意识。男子迅速取出绳子,以独创的打结方式将倒地的警卫五花大绑。他的打结手法,就等于盗贼三人组的署名。



拿走警卫身上的钥匙后,三人打开了仓库大门。



走在最前方的吉次郎并没有立刻走进去。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地板,确认有没有陷阱。



「小心别踏到那块地板,其他地方都很安全。」



看向吉次郎指示的地板某处后,其他两人点了点头。进入仓库后,吉次郎又迅速地检查墙壁和天花板,确认没有其他陷阱后,三人才往堆放财物的地方走去。



除了金钱外,架上还有其他看似昂贵的挂轴和古董,不过他们一概没兴趣,只顾着搜刮金币。



三人迅速将金币丢进几乎有棉被那么大的方巾里。没两下子,仓库的金币便被一扫而空,然后分成三袋。接着三人各扛一袋,离开了仓库。



翻过围墙,跑到约一町(约一百一十公尺)距离外的某座会堂暗处时,三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次真顺利。」



男子一边调整胸前的绳子一边说道。清助也摸摸鼻子回应:



「当然顺利了,咱们可是身手矫健的义贼三人组!」



接着清助抖了抖身体,重新背好身上的包巾,然后说道:



「不过这次才三包而已。若是萩屋,还得再来回搬个两趟。」



「的确。不过有一种方法可以一次搬完萩屋的金币。」



「一次就能搬完?什么方法?」



「很简单,我和你各背一包,其他的都交给阿吉。」



听到男子的玩笑,清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是个好主意!」



「你们两个别傻了。」



吉次郎终于说话了。



「就算我力气再大,也搬不了那么多,我又不是怪物。」



「不不不!你的蛮力已经跟怪物差不多了。不然你现在就来试试看,把我这一包拿去……好重喔!谁来帮我提一下~~」



「清助,我可以帮你扛金币,还能顺便背你。然后,你就等着被丢到河里去吧。」



吉次郎也难得地开了玩笑。或许是因为行窃过程非常顺利,所以心情十分高昂。



「好了,该卸下这些重担啦。」



清助开玩笑似地说道。偷窃结束后,接下来就是要分送出去。



来到附近的长屋时,由于时间已经很晚,因此没有升起任何炊烟。家家户户几乎都熄掉了灯火,四周一片宁静。



他们从背上的包巾中取出金币,然后一间一间地往窗户中随意一扔。金币洒落的声音,象征着失衡的财富终于得到了公平的分配。



金币散落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长屋里的居民发出的惊喜欢呼声。



「怎么会有这些钱?」、「哇!是金币耶!」、「义贼出现了!」、「是义贼大人!」、「别睡了!快来看看这些钱!」——各家灯火逐一亮起,慌忙的脚步声此起彼落。



骚动声沸腾到极点的时候,三个义贼已经不在长屋,而是在远处的某个屋顶上,正在收拾已经空无一物的包巾。



三包金币,一下子就送完了。在屋顶上抒发感想的这段时间是他们唯一能放松的时候。然而,这段时间却无法持续太久。



长屋的骚动声很快就传进了自治巡逻队和守门人耳里。这条街道,很快就会被捕快所占据。



也就是说,偷走钱财并分送给居民后,还有另一项逃脱的行动在等着他们。



「找到了!在那里!」



捕快的声音从附近的巷子里传来。循声一看,持着勾状武器的捕头正领着手下冲了过来。



「嘿,今天的人比以前多哩。」



清助不慌不忙,打趣地说道。



「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走吧。」



三人以此为信号,开始在屋顶上奔跑。



在下面巷子里的捕快,隔着数间(一间约一点八公尺)的距离从后方追赶着,沿路还不时大喊「站住!」、「不准跑!」等字眼。但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小偷会听话照办,所以说了等于白说。



他们逐一跑过各家屋顶,不知经过了多久,清助的声音连同脚下踩踏屋瓦的声响一起传了过来。



「喂!从这里下去吧!差不多该弄那个了。」



「我知道。」



男子朝清助点点头后,便跳到下面的小巷,设下陷阱的时候到了。



清助和吉次郎,也跟着跳了下来。



看见三名盗贼一起下来,捕快顿时神色大变。「下来了!」、「别让他们跑了!」忙乱的追赶声中夹带着声声怒吼。



男子从怀里取出黑色的绳子,站在原地不动。清助和吉次郎则冲过男子身边,离开了现场。



他独自站在道路中间,一副等着迎接捕快的模样。男子这么做是故意的。



「小偷停下来了!」、「乖乖束手就擒吧!」——听到这些话,男子脸上不禁浮现笑意。



—该束手就擒的是你们才对。



他暗自在心里说道。



这群捕快以占满整条街道的气势冲了过来。等到双方的距离近到不能再近,男子便突然跑开。



他冲进最近的小巷,然后迅速在地上拉出一条绳子。绳子的高度约与脚踝同高,而且是黑色的,一般人很难看得出来。



此时,其中一个带头的捕快率先冲进小巷,结果当然是漂亮地被绳子绊倒。跟在后面的人也陆续发出哀嚎,一个个跌了个狗吃屎。男子对着这些叠成一堆的捕快露出微笑,然后继续跑进巷子里。



不过,捕快们并没有就此罢手。后来跟上的人踩过堵住巷子的同伴身上,怒吼着紧跟在后。



男子转进了另一条巷子。不过,这次他没设下陷阱,而是直接冲到小巷尽头。晚一步追到小巷的捕快此时突然变得十分谨慎,怀疑这里可能也有圈套,因而放慢了脚步。于是男子便利用这段时间,再度用绳子在巷子出口设下了陷阱。



捕快们渐渐走出巷子,个个都露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然而在这段时间内,男子早已爬上街上房屋的屋顶。



当最后一个捕快走出巷子,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出口处的时候,屋顶上的男子便拉下绳子,启动陷阱。



陷阱是一个巨大的绳圈。拉动绳子后,绳圈便会立刻缩紧,套住捕快的身体。



男子握着绳子的另一端,再将绳子拉紧一点。此时,清助和吉次郎分别出现在男子左右两边。



「你的耍绳功夫还是这么厉害。这就叫一网打尽……不!应该是一绳打尽才对。」



听到清助如此说道,三人都笑了。







还是见习游女的纪乃,曾经偷听过白菊和「义贼先生」的对话。



虽然心里很明白若被发现会受到责骂,也知道偷听是不好的行为,但她还是会忍不住悄悄来到纸门前,竖起耳朵偷听里面的声音。



若是其他的客人,纪乃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行为。只有「义贼先生」出现的时候,纪乃才会偷听。



对于「义贼先生」,纪乃总有一种无法不挂怀的强烈情感。



然而,偷听对纪乃来说却是另一种煎熬。从房里隐约传出的细语声中,纪乃感觉得出来,纸门另一端的男女交情匪浅,早已超越了客人和游女的关系。



这个事实,常常让纪乃仿佛针扎地的心痛。



白菊和「义贼先生」心系彼此,两情相悦。但对纪乃而言,只能感到万分痛苦。



有时,她甚至痛恨白菊的存在。



纪乃也隐约察觉到这就是嫉妒。但她什么也不能做,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这种情绪。



不知道是谁曾经说过,花魁会剪下自己的头发送给心爱的男人,以示忠贞不渝。



在纸门旁的纪乃静悄悄地不敢发出声音,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你的头发剪了又会立刻长出来,长得真快呢。



妓院老鸨曾如此说道。那时刚好有一个负责招呼客人的伙计经过,听到这句话,便对纪乃说了一句:



——纪乃,你知道吗?听说毛多的女人……



内容似乎相当猥亵,所以伙计刚说完就被老鸨臭骂一顿。



是不是该把头发送给「义贼先生」呢?他愿意收下吗?纪乃心想。



纸门的另一端,仍持续传来絮絮低语。



纪乃站在纸门旁,不断地轻抚自己的头发。







「什么?在吉原?」



利兵卫的眼珠子突然一转。这里是萩屋宅院的起居室。



通报消息的经理静静地点了点头。



「虽然次数不频繁,不过好像想到就会去一下,大概是每个月两、三次吧。」



「哼!这个王八蛋,居然拿别人的钱去玩女人!」



利兵卫恶毒地批评道,接着,他忽然想起之前也曾收到耍绳盗贼逃往吉原的消息。



也许男子在那里有熟识的花魁,或者是在逃亡的过程中尝到了青楼的乐趣。虽然无法确定原因为何,但眼前确实已经渐渐掌握了相关的线索。



「那么,是哪一家妓院?他喜欢的花魁叫什么名字?」



「这一点还没查出来……跟踪的人进去大门后就被甩掉了。」



利兵卫低声咒骂着,对这样的结果明显感到非常不满。旁边某个留马尾的男人于是安抚道:



「先别急。既然能查到这些,就表示只差一步而已。只要继续监视,一定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他的语气平稳,嘴角微微流露笑意,个性看起来相当温和。但这个留马尾的男人其实是一名剑客。约两个月前受雇于萩屋,在这里担任保镖。



那时候他向利兵卫毛遂自荐,声称只要雇用他,就能大幅扩展萩屋的势力。



当然,男人的剑术十分高强。他来萩屋推销自己的时候,利兵卫派了几名剑术尚可的年轻人来试试他的身手,结果男人瞬间就解决了这些人,身手相当了得。



而且,除了剑术高强外,他的脑袋也十分灵光。



谈话中,男人时常会说出一些令人惊奇的意见;而且非常懂得顺应潮流,也知道如何获利,个性可说十分贪婪。



让这么聪明的人负责舞刀弄棍未免过于可惜。于是利兵卫决定拉拔他为军师,并称他为「老师」。



不急于立刻逮捕耍绳盗贼,叫人继续跟踪追查,也是这个男人出的主意。



若要确实地让敌人落网,必须先找到他的弱点,才能够马到成功,这就是男人的主张。



马尾男静静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最好再多找一些人看守吉原大门,但可别派一大票人,只要一、两个人即可。还有,把时间拉长到白天。虽然可能还是会跟丢,不过总是有备无患,任何方法都得试试。」



「老师所言甚是。」



利兵卫点了点头,然后用下巴朝经理示意:



「快去准备。」



经理回了一声「遵命」后,便离开了房间。



「要是顺利抓到那个耍绳子的奸贼,到时候……就有劳老师的家伙上场了。」



利兵卫指着男人身上的剑说道。



马尾男只是静静地笑着,摇了摇头。



「不,利兵卫先生。」



利兵卫允许男人如此称呼自己。



「届时应该轮不到我的剑上场,应该由先生来处理,您可以痛痛快快地凌虐这名奸贼。」



「呵!真是期待。」



昏暗的房间中,传出了利兵卫压抑的笑声。



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光是这三年内,就被耍绳子的小偷闯了三次空门。连同行都在嘲笑利兵卫是不是开始做起慈善事业。



——一刀杀了就太便宜你了,等着瞧吧……



利兵卫暗自发誓道。







义贼男子在书店前停下脚步。和图画小说一起陈列贩售的众多浮世绘当中,有一张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以知名游女为主题的浮世绘中,也有白菊的画像。这些浮世绘大部分都是数名游女集体入画,只有白菊是独自一人画成一幅。白菊的等级和名气之高,可见一斑。



这些画并不昂贵。所以男子买了一张白菊的浮世绘,将它收进怀里。



心爱的白菊,是个无法每天见面的女人。虽然画像无法完全代替本人,但看看画像也能聊慰思慕之情。真是买到了好东西,男子心想。



然而,男子却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男子离开书店后,另一名客人立刻找上门来。这个人是一名年轻的男性,看起来像商人。他找来店员,询问刚才的客人买了哪些东西。



店员指着某张标注「秋月屋白菊」的浮世绘,向客人回答道。



于是,探听的男人也买了这张画,然后立刻离开书店,嘴角还挂着邪恶的笑意。



这个男人就是萩屋的手下,他一直在跟踪义贼。



——让绳子小偷不惜洒出大把钞票的女人,是秋月屋的白菊。



手下立刻向跟主人利兵卫和保镖报告了这个消息。



「白菊可是吉原最有名的花魁耶!这个混帐东西,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



利兵卫愤怒地说道。此时,马尾男冷静地提出了一个计策。



「好。就照老师的意思去做。」



点点头后,利兵卫立即开始着手。



等吉原晚上一开店,利兵卫就立刻派经理前往秋月屋,并指名要白菊陪客。当然,经理并未表明自己的身分。



经理一边与白菊喝酒,一边开始闲聊起来。一开始两人聊了些普通的话题。从对话中,经理得知白菊双亲健在,而且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



接着,在确认秃或艺妓都离开了隔壁房间,没有任何闲杂人等之后,得知白菊家世的经理终于露出了本性。



「花魁,我知道你跟耍绳子的义贼是一伙的。从现在开始,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否则我就杀了你全家。」



此时,白菊知道自己上当了,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僵硬。她坚决拒绝经理的要求,似乎对那名义贼男子情真意切。



然而,经理却再次语出威胁,告诉白菊萩屋不但能杀害她全家,还能买通衙门,让他们不再追究此事。听到这些话,白菊终于屈服了。



「可是我不知道义贼先生什么时候才会来。他总是毫无预告就跑来这里……」



「没关系。之前由于不知道他的对象是谁,所以一直束手无策。但现在知道是你,事情就好办了。下次那家伙来找你的时候,尽量灌他酒。然后找人通报一声,秃或打杂的年轻人都可以,总之想办法来告诉我们就对了。我会派人守在妓院后头——」



经理以平淡的语气交代完后,最后又叮咛一句:



「花魁,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要绝对保密。要是让我发现你说漏了嘴,你的家人就会没命。知道吗?」







「今晚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劝酒?」



看到白菊在身旁拿着酒瓶,义贼男子不禁苦笑道。



这里是秋月屋的客房。时间是宵五刻(约晚上八点)。



最后一次潜入萩屋仓库,已经过了将近十个月。这段期间,男子也曾潜入其他商店的仓库。不过算一算时间,应该可以再下手了。刚才,男子正在跟白菊聊着这个话题。



然而白菊却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被某种事物夺走了注意力。



更奇怪的是,白菊虽然心不在焉,但当男子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却又赶紧将酒斟满。一向慢条斯理的白菊,今晚却显得相当异常。



「呵呵……今晚,我要让义贼先生不醉不归……」



白菊佣懒地说道,以妩媚的眼神瞄向男子,看起来十分妖娆诱人。男子感觉到胸口正剧烈跳动。



「我倒觉得你已经先喝醉了。」



「喔?是吗?」



呵呵呵,白菊笑了出来。然后整个人依偎了过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男子乱了手脚,膝盖不小心撞到桌子,酒瓶掉到地上。



铿嚓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起后,房里突然静了下来。



白菊紧紧靠在男子的胸膛前。



「白菊……?」



「义贼先生……」



男子试图出声,声音却卡在喉咙出不来。



今晚的白菊,果然十分异常。



男子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喉咙仿佛被塞住,完全无法发出声音。



怀里的白菊真实又温暖,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但仍能强烈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



下一瞬间,男子抓住了白菊的肩膀。他慢慢把脸靠向白菊,就在此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大跳。



她哭了。此时的白菊不再是酒醉的花魁,而是个不断流泪的弱女子。



「白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的语气十分镇定: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见白菊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嗫声说道:



「义贼先生,快离开这里……快逃啊……」



萩屋经理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马尾男和另一名年轻的手下。利兵卫没有同行,在家里等候消息。



三个男人在妓院的走廊上匆匆移动脚步,来到了白菊房前。经理朝马尾男说了一声「老师先请」,将纸门前的位置让给马尾男。



马尾男把手放在纸门上,然后一口气把门打开。



里面没有任何人。



左边有一道紧闭的纸门。马尾男一个箭步上前,又一口气打开纸门。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微微发出光亮。铺在地上的红色棉被,微微隆起一个人形。



马尾男抓住棉被一角,掀开了棉被。



棉被里没有义贼男子的身影,只有衣衫不整的花魁。



「耍绳子的小白脸到哪去了?」



马尾男平静地问道。



眼中充满泪光的白菊发出呵的一声,故作坚强地笑着。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菊,才不会跟什么小白脸睡觉。」



「哼!你出卖了我们,对吧?」



马尾男露出冷笑。



「本来还在想怎么一直没人来通报,没想到真的是这么一回事。看来妓女果然不会出卖熟客。」



「不是因为他是熟客,而是因为我不想出卖心爱的男人,你这个不解风情的笨蛋。」



白菊粗鲁地奚落道。



「这个臭女人!」年轻的手下正要卷起袖子,却被马尾男制止。



「住手。这个花魁等一下再处理,我们的目标是绳子小偷。经理,后门有人守着吧?」



「是!看得可牢了。」



「那么,小偷应该还没离开妓院。厕所没办法一直躲着,也不可能闯入其他客房,能藏身的地方,应该只剩这个花魁的更衣室或放棉被的房间了。我跟经理到更衣室找找,你去看放棉被的房间。」



收到马尾男的指示,手下立刻应声离开。



跟路过的游女打听棉被的放置地点,听说就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收纳寝具的房间不可能对外开放,所以一直是关着的。手下悄悄接近房门,里面似乎有人。



手下露出得意的微笑,轻轻把手靠在门上,接着用力打开了纸门。



里面有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在成堆的棉被中,一对男女正亲吻着彼此的嘴唇。女人是个娇小的花魁,有一头波浪般的黑色长发,在头部后方盘成一个罕见的形状。



看到门突然被打开,花魁惊讶地转过头去。



「是谁?人家正玩得开心呢……别来打扰我们……」



手下啧了一声,粗鲁地关上纸门。



搞什么鬼!怎么在这里玩起来了。手下碎碎念地边离开了房间。



听到纸门关闭,脚步声愈来愈远之后,在棉被房假扮花魁的纪乃松了一口气。伏在纪乃胸前的义贼也慢慢拉开了身体。



「抱歉,纪乃。」



「没关系,还好顺利骗过去了。」



纪乃一边整理敞开的衣服,露出了微笑。也许是因为放下了心,纪乃的腔调又变回了乡芷曰。



义贼抬起膝盖站起身来,浅浅一笑。



「没想到你能假扮成花魁……本来一直把你当成小孩子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已经不小了。」



「的确,你长大了。」



「胸部是不是也变大了?」



看到纪乃坏坏地笑着,义贼男子羞得说了一声「别乱讲」,把脸别到一边去。



不过,玩笑话也只能说到这里。要逃离妓院,只能趁这个时候。



义贼男子从怀里取出绳子,把手放在门上,然后转头对纪乃说:



「谢谢你救了我,纪乃。我先离开了。」



「你要怎么离开?后门有人守着啊……」



「别担心,我可是盗贼,一定能逃出去的。」



男子自信满满地笑着,还甩了一下绳子,也许他早就想到利用绳子逃出去的方法。



「虽然离开得太急了点,但我一定会再来找白菊。」



义贼男子说道。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嗯!好!」纪乃点头回应。



「再会了。」



说完,义贼男子便开了门,迅速离开了房间。



纸门关上,男子的气息消失后,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在堆满棉被的闷热房间中,纪乃只是愣愣地坐在原地。



——纪乃,我要你跟义贼先生去棉被房,在那里亲热。



受白菊之托的纪乃,算是完成了任务。



不久之前,她接到了白菊的委托。



纪乃本来一个人在客房前玩耍,忽然有人轻轻叫了自己一声。她进入客房,看见白菊和那个男人坐在里面。白菊哭肿了双眼,男人则满脸严肃的神情,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单纯。



接着,白菊哽咽地说明了经过。



她被萩屋威胁,必须设法灌醉义贼先生,然后趁他意识模糊时派人通知萩屋,否则家人就会没命。



萩屋的人正在妓院前等候通报。若真的派人通知,那些人就会来把男子抓走。这么做,等于是背叛了义贼先生。



听到这番话,纪乃震惊不已。



她不知道背后居然发生了这些事。她一直以为白菊最近十分消沉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暗中独自承受了这个重担。



若继续装傻,外面看守的人没收到消息,一定会耐不住性子找上门来。所以必须立刻让纪乃和义贼男子演一场戏,先度过这个危机,白菊快速地说明了一遍。



一下子被告知这么多事情,纪乃只觉得脑袋昏乱,有点转不过来。



不过,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帮「义贼先生」度过这场危机。想到这一点,纪乃的胸口不禁涌上一股喜悦。



听完白菊的说明后,纪乃和义贼男子便立刻赶往棉被房。



两人在房里不敢出声,躲了一会儿。过没多久,纪乃就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外。于是她赶紧拉开衣服,让胸口露出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唇瓣交叠在男子的嘴唇上。



——这是我的初吻……



陷入热恋的男女,一定会做这种事。



——希望我的第一次,是献给「义贼先生」。



知道这件事后,纪乃的心中就一直存在着这个愿望。



她作梦也没想到就是今天,而且是在这种状况下。这不是梦,是现实,就是此时此刻。



嘴唇还微微残留着男子的触感。但是,纪乃不能继续沉溺在甜蜜的回忆中。



刚才离开的「义贼先生」,不知道是不是顺利逃出去了?



还有单独待在客房的白菊也十分令人担心。



想到白菊可能正被人严刑拷问,纪乃就坐立难安,但白菊曾交代自己不要再回到客房来。



今晚,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干头万绪的纪乃,内心混乱到了极点。







隔天晚上,义贼男子从纪乃口中得知白菊已被萩屋的人带走的消息。



逃离秋月屋后的第二天,男子白天一直躲在只有同伴才知道的秘密地点。到了晚上他就立刻回到吉原,打听白菊的下落。



纪乃正站在秋月屋后门,似乎一直在等男子出现。



「义贼先生,白菊姐姐被萩屋赎身带走了。」



纪乃说道。



所谓的赎身,是指由富商或高阶武士还清游女的债务,让她不需再下海卖淫。被赎身的游女不但能离开吉原,对妓院来说也是一笔庞大的收入,可说是皆大欢喜。



然而,这次白菊被赎走的意义,却跟一般的赎身明显不同,因为替她赎身的是萩屋。虽然名义上是赎身,但实际上却跟被强行带走没两样。



一般的赎身,必须经过非常繁琐的过程。首先得跟妓院老板谈妥内容,准备赎身书,还要送礼金给老鸨,并设宴祝贺。不过萩屋用大量的黄金便省略了这些过程,直接带走了白菊。



「谢谢你告诉我,纪乃。」



说着这句话的男子,眼中升起熊熊怒火。



男子转身正要离开,纪乃悲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义贼先生,您想做什么?」



男子停下脚步,背对着纪乃回答道:



「去萩屋救回白菊。」



「这怎么行……这是陷阱啊!」



「没错,我就是要故意掉入他们的陷阱,这样才能把白菊救回来。」



「不可以!您会被杀掉的!」



「要杀就杀吧!从我当贼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



纪乃再次朝即将离开的背影唤了一声「义贼先生!」,但那背影并没有停下脚步。



男子带着愤怒的眼神,走在吉原的街头上。



三味线和古筝的靡靡之音,醉醺醺的客人和游女的喧闹声。今晚的吉原依然一往如常。即使秋月屋少了一个叫白菊的游女,对这条街道也不痛不痒。



——这个世界,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男子突然有了这样的感触,同时也体会到世间的人情冷漠无处不在。不论谁在某个角落哭泣,只要跟自己毫无关系,就没有必要理会。就是如此的冷漠,才会让这个世界毫无留恋的价值。



男子从大门离开吉原,继续往前走。每踏出一次步伐,心中那股愤世的念头就愈加强烈。



前往萩屋,救出白菊。男子脑中只有这个念头,并没有仔细盘算要怎么救人。



在不取人性命的状况下偷走钱财,这就是义贼的坚持。



——但是,这次也许不一样了。



若有人阻挡在前,也许就要动手杀了对方,充满杀戮之气的男子甚至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男子走到了十字路口附近。前面左转,就是萩屋的宅院。



一转过路口,旁边便突然冒出人声。



「这位先生,您想去哪里?」



男子没听过这个声音,吓得停下了脚步。接着,路边暗处冒出了一个人影,原来是一起当义贼的伙伴清助。能随意变换声音的清助,故意用不同的声音来吓唬男子。



「清助……别吓人好不好。」



「看你杀气腾腾地往萩屋的方向走,应该是要去救那个花魁吧?」



清助恢复了原来的声音,向男子说道。



男子曾经稍微向清助提过白菊的事。虽然他从未说明自己迷恋白菊,但清助毕竟是曾经在吉原讨生活的人,对男女之间的事非常敏感,所以早就察觉到男子的心意。



「你也太见外了吧,为什么不找我一起去?」



清助歪嘴笑道。



「这是私人恩怨,我应该独自承担。」



听到男子的回答,清助嘿的一声笑了出来。



「别耍帅了!为了心爱的女人,你宁愿一个人去送死?」



「不是去送死!我一定会救出白菊,活着回来给你看。」



「萩屋内设有陷阱,你不知道吗?」



这句话从前方不远的暗处传来。接着,吉次郎从那里冒了出来。



「你不可能分辨那些陷阱的,我跟你一起去。」



「吉次郎,怎么连你也来了……」



男子叹了口气。



清助继续说道:



「我们一直都是一起行动的,所以你就别逞强了,让我们加入吧。」



「我说过这是私人恩怨!这次不是当义贼,是去抢女人。」



男子断然拒绝道,但清助仍不死心:



「那这样好了。你去抢女人,我和阿吉去偷钱。」



「……」



「虽然偷的东西不一样,但目的地都相同,所以一起去不成问题。」



清助说道,吉次郎也点点头。



「我们两个只是顺便帮你抢女人而已……这样总行了吧?」



「就算我说不行,你们还是会跟过来吧。」



「嘿!知道就好。」



清助笑了,吉次郎也哼的一声笑了出来。



「……谢谢。」



男子简短地道谢后便又迈步向前,清助和吉次郎分别跟在左右。



萩屋的宅院渐渐出现在眼前。此处面积十分惊人,四周都是围墙,高耸的松树穿越围篱,枝叶一直延续到黑暗中。



三个义贼交换了一个眼色,点点头,然后轻巧地翻墙过去。



院子里四处都有人在看守,义贼们小心翼翼地躲避守卫的视线,进入了屋内。虽然已经有好几次潜入仓库的经验,但潜入宅院内却是头一遭。除了仓库外,防备心极重的利兵卫应该也在屋里设下了陷阱。三人靠着吉次郎的直觉闪开陷阱,谨慎地前进。



他们的目标是屋主利兵卫的寝室。如果白菊被捉到萩屋宅院,就极有可能在宅院的寝室里。



而且,即使白菊不在寝室,只要找到利兵卫,就能把他抓起来,问出白菊的下落。



一行人闪避着吉次郎觉得危险的地方,来到像是主人的起居室前。屋内通常会有寝室,所以应该是在起居室里面或隔壁房间。



男子从怀中取出绳索,望了两名伙伴一眼,两人也点头回应。



男子把手放在纸门上,迅速打开了纸门。



里面空无一人。冰冷的空间中只有一大片平整的榻榻米。



此外,正面和左右各有一扇纸门。三人对望了一眼,决定打开前方的纸门。



三人放轻了脚步迅速穿过宽广的房间,来到正面的纸门前。就在他们正要侧耳倾听门内动静的时候——



「终于逮到你们了,贼人。」



声音从背后传来。



转头看去,萩屋利兵卫正站在他们刚走过的纸门前。他的个头虽小,身体却份量十足,腰间配剑的马尾男也在旁边。



「萩屋……」



男子嘶哑地喃喃念道。



「哼!果然跟老师说的一样。」



利兵卫带着笑声朝身边的男人说道。



「没想到只要稍微在陷阱上动动手脚,就能抓到这三只老鼠……」



「道理很简单。」



马尾男也扭曲着嘴唇,露出邪恶的笑容。



「直觉敏锐的人总会过度依赖直觉。虽然能靠直觉避开陷阱,但这么做反而会带来另一种被诱导的危机。看来鼠辈就是鼠辈,思虑果然不够周全。」



吉次郎咬了一下牙齿,却没作声。



从表面上来看,三人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但事实上却反而被萩屋利用,被诱导来到了这个房间。



不过,是自己的选择或是被引来这里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再说,利兵卫肯主动现身反而替男子省下了不少麻烦。



「白菊在哪里?」



男子将绳子一端缠绕在右手上,开口问道。



「你出钱替白菊赎身,是为了把我引来这里吧?现在我来了,快把白菊交出来。」



「哼!瞧你这么镇定,其实心里急得要命吧?不过很可惜……花魁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是什么意思?」



利兵卫故意沉默了一会儿,借此折磨男子。



「快回答我!不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