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帝都鲤物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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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街上奔驰,路面电车也已经开通,街灯的数量跟着增加。
奴良鲤伴穿着一身跟以前相同的和服便装搭配黑色细筒裤,走在与从前相较之下更加便利、明亮的街道上。街上行人穿西洋服装的比例确实增加了,但穿和服的人依旧不少。
现在是傍晚,他身边没有带着组员。
虽然偶尔会带着组员外出,不过他也喜欢单独走走,这点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改变。
经过明治时代的革新后,以纸与木头构成的江户街景变成了红砖街道。在那之后过了数十年、来到大正时代的现今,街上的风情变得更加成熟。
对于出生在江户时代、在江户街道度过少年时期的鲤伴而言,大正帝都的街景略带着冷淡的印象。
人声经常被车辆的声音掩盖,从前夜晚需要依赖月光与灯笼火光,现在则是有路灯驱散黑暗。
生活便利多了,然而,鲤伴依旧时常怀念江户时代独有的蓬勃生气。
尽管如此,鲤伴还是很喜欢走在街上。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人,而街上有许多人。
无论是哪种街景,都是人将其创造出来的。他可不想走在无人的山水模型里。就算纸与木头变成红砖与石板,只要当中有人,鲤伴就会来到街上。
他在刚踏进神田区饮食店林立的街道时,看见了那名画家。
一名让没修剪的头发随意垂挂、穿着松垮西洋服装的青年,在时髦的西洋餐厅与咖啡店之间的道路一隅摆摊。
路上铺着黑色的布,上面放着描绘了图画的明信片与纸板之类的物品。
青年坐在看起来很坚固的皮箱上,用铅笔在膝上的素描簿画着图,完全没有像一般摊商那样殷勤揽客。
鲤伴感到有趣,于是来到青年的摊子前面。
「这位小哥,你在卖你自己画的东西吗?」
虽然开口询问,青年仍旧没有抬起头。他似乎全心沉浸在目前进行的工作上。
「这位小哥?」
鲤伴再呼唤了一次,青年终于抬起头。
「啊,对不起,欢迎光临。」
「专心画画虽然很好,但要是没注意的话,要卖的东西就会被偷罗。」
「哈哈,您说得对。」
青年笑着搔搔头。他一笑,看起来就变得非常年轻。
鲤伴继续问了下去:
「这些图画明信片是你画的吗?」
「是的,全部都是我的作品。」
「这样啊。」鲤伴边说边蹲下,拿起几件商品。
有的是水彩画、有的是水墨画,虽然画法各有不同,可是描绘的几乎都是女性。当中又以面露忧郁表情的美人画居多。
「每一张画都是相当漂亮的美女耶。跟现在风行的竹久梦二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吧。」
鲤伴一说出著名画家的名字,青年就摇摇手回答:「没有啦。」
「我不像那个人一样有才能。我只会画画,不过那个人还会装订书籍、设计千代纸……」
他说完之后再度将视线转回素描簿。他现在画的草稿好像也是女性。
当成商品的图画明信片与图画纸板上所描绘的女性,发型及服装等处都有细微的差异,可是每位女性的眼睛都很相似。漆黑水润的双眸给人温柔且虚幻的印象。
青年心里是不是将某位女性当成了模特儿呢?就在鲤伴正要询问的时候……
某个人站到鲤伴身边。
「你给我闪开。」
一个男性如此说道。总之,鲤伴先站起来走到一旁。
他们是看上去就很恶劣的双人组男性。叫鲤伴闪开的男人留着平头,另一个剃光头,两人的眼神都很凶恶,根本不像来买美女图画明信片的客人。
「喂,小兄弟,谁准你在这里做生意的?」
平头男子对青年说道。
青年本来盯着自己的手边,他迟了一拍才抬起脸。
「……啊,对不起,欢迎光临。」
「欢迎个头啦,你这家伙。」
平头男子怒吼。
看来这名青年基本上就是这种感觉。也就是说,不晓得该说他是个拥有独特自我步调的人,还是该说他「迟钝」。
「我们才不是客人咧。」
平头男子说完后,用脚踩住摆在布上的一张图画明信片。
「等等,这是做什么?」
青年沉下脸来。
「喂,你听不懂啊,不是问你谁准你在这里做生意的吗?」
这次光头男子开口并啐了一口口水在脚边。这两人简直就是流氓的范例。
「谁准我的……我有事先向那家餐厅的人与咖啡店的店长说过啊。」
「混帐东西,谁在跟你扯这些事情啊!我是问你有没有得到英集组的许可啦!」
「英集组?」
「这个混帐,你不知道吗?这里可是我们英集组的地盘。」
光头男子说道。
「我们是英集组的人,你要在这里做生意的话,不是该先跟我们说才对吗?搞不清楚啊你!」
平头男子歪头盯着青年的脸。
青年发出听起来傻傻的一句「喔~~」,接着露出清爽笑容说道:
「原来需要先向你们说啊?那么……」
青年说完之后站起来,深深弯下腰。
「请让我在这里做生意,拜托你们了。」
接着他抬起头,然后再度坐下继续未完的素描。
恶霸双人组张着嘴愣在原地,鲤伴见到这个场景不禁「噗」一声爆笑出来。
过了一会儿,平头男子面红耳赤地怒吼:
「你这家伙瞧不起人啊!要先说的意思就是要拿钱出来啦,混蛋!」
「咦,拿钱吗?」
「还用说吗!你这家伙给我把保护费交出来!」
光头男子跟着威胁。
「可是,我的生意已经很差了,如果还要再付钱给你们……我也要生活啊,而且还得买画图工具……」
「谁管你啊白痴!还不快拿钱出来,混帐!」
光头男子揪住青年衣服前襟,硬是把他拉起来。
「等、等等,请不要使用暴力。」
「罗唆!」
平头男子吼叫着把放在布上面的商品全部踢散,图画明信片与纸板散落一地。
这时,鲤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你们这些小混混也该住手了吧?」
突然介入的声音让双人组把头转过来。
「你是什么东西,无关的家伙闪边去!」
平头男子用下巴指着道路的方向并开口。
「是啊,的确与我无关。既然如此,那我想问你们与这位小哥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过这里是英集组的地盘吗?既然要在我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就要先向我们拜码头才行啊。」
光头男子就这样揪着青年的衣服说道。
「英集组?那种差劲的组听都没听过。」
看到鲤伴露出笑容,平头男子也咧嘴一笑。
「哼,这位小兄弟说的话还真有趣……」
他喃喃说了那句话——
「你这混帐,少瞧不起人了!」
—然后突然攻击过来。不过鲤伴轻松就闪了开来。
连畏都不必发动,他只不过稍微挪动了上半身而已。平头男子猛然向前倒,鲤伴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膝盖内侧让他摔倒。
「你、你这家伙!」
接下来是光头男子。他推开青年之后把手伸向鲤伴,鲤伴抓住他的手腕往背后一拧。
「痛痛痛痛!放、放手啊,喂……」
光头男子发出哀号,鲤伴轻轻把她往跌坐在旁的平头男子那里一推,他就踉跄地摔到平头男子身上。
鲤伴对摔成一团的小混混们说道:
「还要再来吗?我先说清楚,手下留情到此为止喔。」
鲤伴在瞬间露出锐利的眼神。
就算他们只是混混,似乎也已经理解双方能力的差距。平头男子与光头男子一身狼狈地匆忙站起来。
「可、可恶!」
「给我记住!」
他们抛下无趣至极的台词就跑走了。
「谁要记住啊!笨~~蛋。」
鲤伴朝小混混们吐出舌头。
「……真是的,实在是一场灾难。」
他转往青年的方向。
不过,青年没有看着鲤伴,而是忙着捡起散乱的商品。
鲤伴不禁苦笑。
「呃,喂……我好歹也算是帮了你吧?」
结果,青年惊醒似地抬起头。
「咦?啊,对不起,我只顾着捡东西。唉呀,因为如果商品被风吹走,我也会很困扰的……」
他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虽然这态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当成没礼貌,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名青年摆出这种态度却让鲤伴可以笑着原谅他。
鲤伴放松表情,帮忙青年捡拾商品。
「你从明天开始到其他地方做生意或许比较好。」
鲤伴一边将捡起来的明信片递给青年,一边说道。青年点点头。
「这样大概比较好,我也不希望遇上他们回来报复……」
这时青年「啊」地叫了一声,从长裤口袋拿出一只很旧的怀表。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
青年慌张地开始收摊。他忙乱地将商品与布等物品放进刚才拿来当椅子坐的皮箱里,同时说道:
「唉呀,我忘了之前向绘画材料店订的颜料会在今天进货,要是不赶快去的话,店就要关了——」
「谢谢您帮了我,那么我先走了。」
他匆匆说完之后跑向路面电车的车站。因为拎着沉重皮箱而蹒跚跑步的模样很适合那名青年。鲤伴忍不住微笑。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一张图画明信片。
他将明信片捡起来,上面画的是穿着和服的女性。虽然嘴边扬起笑容,表情却有点忧愁,是个留着长发而非大正风格短发的女性。水润的双眼果然与其他画里的女性相同。
看着图画明信片里的女人时,鲤伴突然想起某位女性。
——那个人也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呢……
那是一个名叫山吹乙女的女性,是两百多年以前离开鲤伴身边的妻子。
而且,鲤伴那位妻子并非人类,而是幽灵,也就是妖怪。
之所以会想起山吹乙女,不只是因为图画明信片上的女性留着一头长发。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一开始向他搭话的时候,鲤伴就注意到了——
就是那名青年画家也是个幽灵。
二
就算周围全是豪华的日用品、身上穿的是美丽的衣服,可是发出的却只有叹息。
新堂美绪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以带着忧郁的双眼看往庭院。庭院里虽然种了各种颜色的花朵,但美绪总认为那些缤纷的色彩有种强迫她接受的感觉,一点都无法打动她的心。
——就快结婚的女子可以这样一直叹气吗?
美绪如此心想。但是,等待着她的是违背自己心意的婚姻,会叹气也无可厚非吧。
新堂家是子爵家族。
尽管出生在贵族世家、生活过得十分奢侈,但美绪的心总是无法开朗。穿着华丽服装参加晚宴与舞会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
美绪不喜欢社交界的炫目气氛,但是,贵族与社交界有着切也切不断的关连,因为贵族们会在社交界里建构人脉、交流讯息。
美绪这桩婚姻也是社交界里臭味相投的双方家长所决定。
对方是藤沼家,也是子爵家族,美绪近日就是要与对方的次男结婚。
靳堂家没有儿子,以美绪为首总共有三姐妹。藤沼家次男与美绪结婚、入赘新堂家的理由,就是为了让新堂家的家名得以存续。
美绪虽然与对方吃过两次饭,不过他是一个很爱自吹自擂的讨厌男子。她有种预感,觉得就算结婚之后一起生活,这种印象也不会改变。
明天又要和那个次男一起吃饭,美绪觉得很忧郁。
可以的话,她不想跟那个人结婚。
但周围事物都已经准备齐全,连结婚的日期也订好了。
就在她重重叹气的时候,门的另一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美绪,我要进来罗。」
声音才落下,门就被打开,母亲走了进来。母亲的仪态优雅、样貌美丽,是个从资产家女儿变成新堂家夫人的人。
「明天用餐穿的衣服已经选好了吗?」
「是的,刚才小秋跟我一起选了。」
小秋是长年在新堂家工作的侍女。
「是吗?如果是跟小秋一起选的,那应该没问题。」
母亲点点头。母亲从出生直到今日都只呼吸过上流社会的空气,也总是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话。美绪被她说话的气势压迫着,所以平时都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心话。
母亲发现美绪的表情不开心,于是说道: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事……」
「你该不会还挂念着那个男人吧?」
母亲的声音变得稍微有点严厉。
本来只要马上否认就好,但是美绪迟了一点才回答。
母亲刻意叹了口气。
「马上就要嫁人的人了,怎么可以一直把心思放在过去的人身上呢?美绪,那个人已经死了喔。」
母亲冷漠地宣告着事实。
美绪以快要消失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了。」并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垂着头。
眼见女儿这副模样,母亲再度故意地重重叹气;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离开房间。
关门声响起之后,美绪步伐蹒跚地往床上一倒。
——那个人已经死了。
母亲抛下的这句话,无情地刺伤了美绪的心。
本以为眼泪早已干枯,但是眼角却又再度湿润。
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总是留着一头没修剪的头发,西服的装扮也称不上出色,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带着少年般的天真,是个拥有纯真心灵的人。
他温和地安慰了美绪在贵族世家的严格生活里受到压抑的心情。
美绪爱慕着那个人,那个人也对美绪怀着相同的感情。
她希望与那个人共度一生。美绪打心底如此认定了对方。
「荣一先生……」
美绪将脸埋在枕头里,呼唤着已不在世上的心爱之人的名字。
黑色长发盖住了被泪水沾湿的侧脸。
三
浅草是个热闹的城镇。
游乐园、水族馆、剧场、电影院——这里齐聚了各种娱乐设施,当然也少不了饮食店与摊贩。
剧场前方的长条旗与各种商店的看板让人眼花撩乱,光是置身于来往行人的喧嚷之中:心情也会跟着雀跃。
东京虽然有很多繁华区域,不过浅草却飘荡着一股仿佛浓缩了人群活力的独特气氛。
「浅草真是个好地方,比起办公街的建筑,这种街景比较能让人放松。」
鲤伴走在摊贩绵延的路上,干部首无与青田坊也在他身边。
今天鲤伴穿着军服,话虽如此,并非真正的军服,是组里订做的鲤伴专用军服,证据就是帽子上的帽章是「畏」的徽章。
「第二代,您要放松是可以,不过要在晚上之前回组里喔。今晚要开干部会议。」
相对于心情愉快的鲤伴,首无则一副严肃的口吻。
「我知道啦,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像以前那样突然消失。」
「呃,抱歉我没办法相信您,因为您今天穿着军服。一定是某个青楼女子跟您说:『鲤先生,今晚请您穿军服来。』之类的吧?」
「首无,你怎么知道?」
「还真说中了啊!我有一半是在说笑耶!」
首无瞪着鲤伴。他笑着回答:
「开玩笑的啦。我再怎样也不会在干部会议的日子泡在女孩子那里。今天这身军服只是随兴穿的,为了转换心情啦。」
「不不不,您这个人会这样做就表示很可疑。」
青田坊这时说道:
「首无,你一直这样怀疑第二代也不好吧?重点是我们盯好他就可以了。」
「你说得好听,我们已经让他溜掉好几次了耶。」
看到首无紧逼着青田坊,鲤伴故意叹了口气。
「真是的,首无你还真不懂得放松,真想把阿青指甲的一污垢煮成水给你喝。」
「唉呀,第二代,我也不打算对您放水喔。我会好好监视您的。」
青田坊给他碰了个钉子。
「我知道了啦。对了,阿青,那边那间草鞋店的女孩子用陶醉的眼神看着你喔。」
「真的吗!?」
青田坊立刻四下张望。
「你这不是马上就不专心了吗!你怎么单纯到这种程度啊!」
首无一吐嘈,鲤伴就大声笑了出来。
但他又中断笑声,因为视线前方有个他看过的男子。
没修剪的头发与松垮的西服,就跟之前在神田遇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名青年画家正在摊贩绵连的道路旁边对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鞠躬。
——那家伙又被恶人盯上了吗……?
「第二代,您认识他啊?」
首无顺着鲤伴的视线看过去,讶异地说道。
「是啊,我之前不是提过在神田遇到妖怪画家吗?就是那个对人鞠躬的家伙。」
鲤伴用手一指,首无和青田坊就一起发出「喔~~」的声音。
「这么说来,确实可以从他身上感觉微微的妖气……」
青田坊一边以眼神采查,一边说道。
「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要一直向人鞠躬……?」
鲤伴喃喃说完之后走向男子,青田坊与首无也跟在后面。
比较接近一点之后,可以听见两人说话的内容。
「你说这种话,我也很困扰啊。」
「请您通融一下,拜托您了。」
青年画家拼命恳求那名身穿短棉袄、板着一张脸的男子。
对方看起来虽然不和善,但不像之前找碴的小混混有恶霸的感觉,而是对恳求着某些事的青年露出窘困的表情。
「怎么啦?」
鲤伴一出声呼唤,青年就转过来。
「啊,您是那个时候的——」
「嗨,又见面了。」
鲤伴微笑。
青年仔细地将鲤伴从头至脚端详了一递。
「看您的打扮,原来您是军人啊?」
「不不不,这只是依照心情穿的。我有时穿和服,有时穿军服,顺带一提,有的时候还会打扮成时髦的绅士喔。」
鲤伴说完之后闭上单边眼睛。
穿着短棉袄的男人见到两人讲话,于是开口说道:
「你是这位小哥的朋友吗?」
「什么?呃,也不算朋友啦……」
虽然鲤伴这么回答,但是男子没管那么多就说了下去:
「就算只是稍微认识也可以,请你也对他讲两句啦。这位小哥一直缠着要我答应让他在这里做生意,我都已经说过这里不行了。」
「在这里做生意?」
鲤伴将脸转向青年,他苦笑着说道:
「啊,呃,因为要是遇到上次那种事情就伤脑筋了,所以我希望尽量找安全一点的地方开店……您看,这里的话有很多摊贩嘛,我想那种人应该不会来找麻烦……」
「这位小哥……」
穿着短棉袄的男子边叹气边开口: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这里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做生意的地方啊!如果有人介绍或加入了工会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你不是经由这种途径的吧?」
「嗯。」
青年点点头,但又说了下去:
「这方面可以请您通融一下吗?我只要一点点空间就够了。」
青年不肯死心。
「可是,这里就连一点点空间都是照着一定的规矩订定好的啊。」
穿短棉袄的男子说完之后瞄了鲤伴一眼,表情仿佛在说:「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
尽管鲤伴之前遇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但看来这名青年很不懂得人情世故。
就像之前面对叫他要先拜码头的流氓,他却想要只靠低头道歉来解决事情,现在则是完全没有门路就想加入浅草摊贩当中做生意,他的每个举动都让人觉得很危险。不晓得这名穿着短棉袄的男子是附近商家的人,或者正好经过然后被青年以为是管理者于是缠上,但不管是哪一种,对男子来说都是招惹了一个麻烦。
「我说小哥你也不要太过勉强别人了啦。」
鲤伴开口。
「这个人说得没错,想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开店,就要遵守一定的规矩,如果无视规矩一直拜托别人,也只是给对方带来困扰。」
「是这样吗……果然是如此……」
青年沮丧地点头,接着转向穿短棉袄的男子。
「呃,很抱歉给您造成麻烦了。」
他向对方道歉。
穿短棉袄的男子挤出一句:「唔,不会啦。」然后就离开现场。
留在原地的青年垂下肩膀,那模样在旁人眼中看来也十分令人同情。鲤伴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打起精神啦,再找其他地方摆摊就好啦。只要别找这种闹区,其他还会有很多地方的。」
「是这样吗……」
「不要摆出一副难过的表情嘛,你的画一定卖得出去。因为你不是有办法画出这么漂亮的女性吗?」
鲤伴说着并从裤子口袋拿出上次与青年分别之后捡到的图画明侰片。
青田坊与首无在旁边张望。
「喔~~」
「还真不赖。」
他们也觉得佩服。
「啊啊,这是你上次走掉之后我发现的。我打算要是能再见面的话,一定要还给你,毕竟这是商品嘛。」
鲤伴说着并想把图画明信片还给青年,但是他却摇摇头。
「不,这送给您。因为您之前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啊,比起这个,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好好向您道谢,而且好像连姓名都没说……」
「唉呀,你已经向我道过谢了啦,只不过名字好像真的没说。」
「我叫间宫荣一。」
青年鞠躬行礼,自称姓间宫。
「不好意思,等下方便让我请客当作回礼吗?虽然没办法请昂贵的餐点,不过在咖啡厅喝点饮料的话没有问题。」
「不用在意啦。」
鲤伴摇摇手,但是间宫怎样都不肯退让。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我叫奴良鲤伴。」
鲤伴说出姓名。
「我是青田坊。」
「我是首无。」
干部们也接着报上姓名。
间宫眨着眼睛。
「奴良……鲤伴先生、青田坊先生,还有首无先生吗……各位的名字真特殊,尤其是那边那两位的名字,是家名或雅号之类的吗?」
「不,我们是妖怪。只不过我的母亲是人类,所以一半是妖怪,也就是半妖。」
「就是如此,唉呀,说更清楚一点的话,这位是魑魅魍魉之主,也就是侠义妖怪,奴良组第二代组长,我则是奴良组的突击队长。」
「你既然是幽灵,那也该听过我们组的事情吧?」
间宫一脸呆然地听着鲤伴、青田坊与首无的话。
「呃~~对不起,这类话题我不太熟……」
他很抱歉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到咖啡厅慢慢聊吧。」
青年说完之后率先踏出脚步,但才走了三步就停下来,接着猛然转身。
「什么!?你们是妖怪!?」
「喂,你也太迟钝了吧?」
鲤伴等人会吐嘈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姓间宫的青年果然反应慢半拍。
「对、对不起,我有仔细听各位说话的啊……」
间宫甩甩头迈开脚步,不过,走了三步之后又再度回头:
「什么!?你们知道我是妖怪啊!?」
「就说你太迟钝了啦!」
四
走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鲤伴等人来到咖啡厅。
店里摆着留声机,播放着最近流行的爵士乐。
间宫对过来点餐的女服务生点了奶茶,首无点了咖啡。
「我要啤酒。」
首无瞪着毫不犹豫点啤酒的青田坊。
「你现在就要开始喝了吗?晚上要开干部会议耶。」
「我就是喝不惯那种叫作咖啡的东西啊。不用担心啦,我只喝一杯。这里有啤酒吧?」
最后几个字是对女服务生说的。
「有的。」
女服务生一脸冷静地回答。
「那我点妖铭酒。」
鲤伴一开口,首无立刻说道:
「这里哪有那种东西,又不是化猫屋。」
「当然是开玩笑的啊。我也要咖啡。」
鲤伴说完之后眨了一下单边眼睛,还很年轻的女服务生立刻微微红着脸回答:「我知道了。」并离开桌边。
首无冷淡地说道:
「您在对女孩子使什么眼色?爱玩乐的血液又在骚动了吗?」
「才不是咧,我只是对漂亮的小姐稍微眨个眼而已。」
「这可就难说了。」
青年听到这段对话呵呵地笑了出来。
「唉呀,总觉得各位散发出的气氛非常和平。因为听到侠义妖怪这个词,我本来以为会更吓人的。」
「咦,不,我跟你说,我们该认真的时候也是很拼的。」
首无连忙说道。
「是啊,去讨伐的时候尤其激烈呢。」
青田坊也跟着开口,不过问宫只是静静微笑着,不晓得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先前点的饮料送来之后,大家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没多久鲤伴问道:
「对了,小哥,你是怎么变成妖怪的?」
这个问题让间宫的表情一下子蒙上阴影。
「啊,呃,要是你不想说的话也无所谓啦。」
鲤伴补了这一句。
「不,也不是这样,只是我稍微想起了我死掉时的事情……」
间宫勉强挤出笑脸回答。
「好像有什么原因是吗……哎,但你之所以在死了之后变成妖怪,就是因为有某些隐情吧。」
鲤伴说道。
当人类心怀着难以舍去的留恋,或者太过深重以致于无法随着当事人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思绪,人类就会变成妖怪。
现在鲤伴旁边的首无与青田坊原本也是人类。
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就不会转生成为妖怪。亲身体验过的首无及青田坊也表情凝重地盯着间宫的脸。
「要不要对各位说呢……」
没多久,间宫喃喃说道。接着,他有如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情般短暂沉默了会儿,然后开口:
「思,请各位听我说。我至今不曾把我遇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或者该说没有对象能讲。不过,能认识身为妖怪的各位,或许也算有缘……」
间宫说完后把茶杯放回茶碟,开始慢慢说了起来。
我是被杀死的。我被人从悬崖推下海。
虽然被世人认为是自杀,但其实不是这样……啊,抱歉,劈头就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不过这是事实……
我知道是谁杀了我。
呃,这个话题有点沉重。我该用怎样的顺序说明才能让各位简单理解呢?
事情的起点,是我喜欢上一位女性。
最初我对她感兴趣的理由是希望她能当绘画的模特儿,但相处之后我却喜欢上了她。
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情。啊啊,总觉得话题有点冲太快了。
请让我仔细说明。
对方是一位名叫新堂美绪的女性。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美绪小姐,就是在这家咖啡厅。我坐在这个位子上,美绪小姐则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子,那张美丽的侧脸让我看得出神。她有着直挺的鼻梁、白净的肌肤,以及优美的下巴线条。
不过,最让我着迷的就是美绪小姐的双眸。那是一双略带水润感、诉说着忧愁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的色彩绝对不算幸福,可是这点反而飘散出虚幻的美感。
没错,我现在画在图画明信片与纸板上的女性,全部都是以美绪小姐的容貌为蓝本……
我提起勇气对美绪小姐说话,问她愿不愿意当我画画时的模特儿。
美绪小姐一开始有点困惑,但最后她似乎拗不过我的请托,所以就答应了。
从那天之后,我就开始以美绪小姐为模特儿描绘画作。
地点在我租屋处的房间。老实说,带美绪小姐那么漂亮的人去我那间又脏又便宜的房间,这实在让我有点惶恐,可是像我这种刚出道的画家根本没有宽敞的工作室……
虽然我也曾提议在公园之类的地方作画,不过美绪小姐说与其在外面,待在房间里比较好。因为这样也不会被家人知道。
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美绪小姐将她之所以这么说的理由告诉了我。
原来,美绪小姐是子爵家的千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