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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胎奇谭(2 / 2)




「请勿用手碰触。这就是唵哺幼。」



我掀开布,胎儿就躺在托盆上。那名客人为之瞠目,双眼紧盯着那个像白色菜虫般的身躯。我告诉他,这是我们人类最原本的样貌,客人双手合十,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



我的珍奇展示屋逐渐打响名号,客人开始蜂拥而来。每当我在那些屏息等候胎儿登场的客人面前掀开布时,他们都会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把脸凑向托盆,想看个仔细。有人觉得可怕,有人觉得可爱。



我在入口处收取的费用并不高,但因为有不少人上门,所以一天下来赚取的金额相当可观。我得以尽情地吃饭、喝酒、赌博。我花在骰子上的金额一天比一天多,但我丝毫不以为意。反正胎儿会再为我赚回来。



在市町里打响名号后,有人对我的胎儿动起歪脑筋。某夜,有小偷潜入我屋里。他似乎是看准我出外散步时犯案。等我回到家里一看,屋内一片狼借,甚至还有拆草蓆的痕迹。由于我将胎儿放在怀中,带着一起出门,才没被偷走,但这已吓得我血色尽失。



现在我要是失去胎儿,就什么也没了。



从那之后,我决定尽可能不眠不休地守护胎儿。因为这样,我眼袋满是黑眼圈。胎儿似乎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人盯上,紧贴着我胸前睡得香甜,作着美梦。虽然我不知道胎儿是否也会作梦。



参观胎儿的生意每天都盛况空前,排队的人龙一路从长屋前排到大路对面。我甚至还被唤进城里,在大人物面前表演。我因为紧张和困意,没能像平时表现得那么自然,但人们还是以惊叹的眼神望着胎儿出神。



不过,在赌博方面可就不像胎儿表演这般顺利了。我连赌连输,还欠了一笔债。为了扳回一城,我奋力一赌,无奈天不从人愿,欠债愈积愈多。我变得个性暴躁,连对附近那位我付钱请来帮忙的少年也厉声咆哮。每当我大声说话,身边的胎儿总会簌簌发抖。



前来参观的客人络绎不绝,但有件事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胎儿一直保持像内脏股的模样,完全没长大。自我从小河边捡回他之后,他仍旧只有小指般大小,体型如同鱼或蜥蜴一般。本以为他也差不多该长至人类婴儿的大小了,但他的手脚却毫无半点成长。胎儿没长大,表示我可以一直借此招揽顾客,这样对我而言无疑是好事一桩。但我还是很担心,刚好有一次在路上偶过和泉蜡庵,于是我便同他商量此事。



「他要成长,应该得待在女人的肚子里才行。胎儿待在女人的肚子外头,怎么会长大呢。」



接着他想劝我别再赌博,所以我装没听见,就此离开。



也有人想学我拿胎儿供人参观。他们似乎是找专门堕胎的医生,付钱买来胎儿。但那些胎儿最后不是一命呜呼,就是离开母胎后活不了多久。很少胎儿能像我这个胎儿一样,在离开女人肚子后还能存活。所以人们还是付钱到这里来看我的胎儿。



我不再让他睡在那件又脏又旧的衣服里,而是买来一个红色的松软坐垫,让胎儿睡在上头。我把脸凑近,朝他吹气,他就会扭动身躯,想要避开我。好像是因为我的呼气带有酒味。



过没多久,赌场的老大带着一批像凶神恶煞的男子到屋里来找我。他们无视于参观胎儿的长长人龙,直接就想走进长屋里,引来排队的客人抗议,但这群男子一瞪眼,众人旋即不敢作声。在那间荒屋里赌博的,全都是看起来忠厚老实的人,但背后经营赌场的,却是在町内恶名昭彰的流氓老大。我一直都没发现自己已债台高筑,无力偿还。



「今天赚了多少啊?」



赌场老大在我改造成珍奇展示屋的房间中央盘腿坐下,如此问道。他体型魁梧,活像黑熊一般,双眼昏黄浑浊。我如实回答后,他不屑地笑道:



「照你这种赚钱速度,等你还完债,我们两人都已经是老头子了。」



我跪坐在地,浑身颤抖。还不出赌债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我早有耳闻。如果是被迫一辈子在某个地方做苦工,那还算是好的。



「不过,要我把欠债一笔勾销也行。当然了,我不可能平白无故这么做。我得带走值这个价钱的东西才行。」



赌场老大说完后,低头望向摆在我身旁的托盆。上头盖着一块漂亮的布,胎儿在底下攒动着。



「我给你一个晚上考虑。」



赌场老大说完后扬长而去。







入夜后,我从拉门缝隙往外窥望,一名男子倚在对面长屋的墙上,正在打哈欠。他是之前和赌场老大一同前来的那班凶神恶煞的其中一人。似乎是在此监视我,防我带着胎儿逃离此地。



我打消从正门逃走的念头,把所有希望全赌向后门。我将窗户微微打开一道细缝查看,发现长屋后面果然也站着一名男子。但此人抵挡不住睡魔的侵袭,倚着墙壁打起了盹。我把胎儿揣入怀中,先把草屐放到窗外,落地时直接踩在草屐上。我蹑着脚走,从那名昏沉沉的男人面前通过,头也不回地往前飞奔。



月光照耀着长屋交错的窄小巷弄。我绝不能把胎儿交给那些男人。他们粗暴的个性我时有所闻。那班人简直就像土匪。他们应该是想从我这里夺走胎儿,自己经营珍奇展示屋,可是当众人看腻后,他们一定会将胎儿弃如敝屣。搞不好还会丢进锅里煮来吃呢。



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外加睡眠不足,我无法像以前一样跑那么久。穿出那处长屋密集的地区,抵达河边时,我已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动弹。垂柳垂落的柳枝浸入河面下,随风摇荡。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暗夜中回响。我坐在桥边,从怀中取出胎儿。胎儿从睡梦中醒来,苍白的腹部缓缓起伏。由于已是天寒时节,我双手握住他,不让他冻着。他是如此娇弱,光是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



我对他做了很不应该的事。对他来说,如果我是个好父亲,怎么会三更半夜带着他呆立河边呢?为何会让他暴露在户外的寒风下呢?我双手紧紧包覆着胎儿,回顾自己过往的行径,不禁沉声低吼。和他一起生活,我心中确实涌现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温暖。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想保护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但最后我却背叛自己这份心。曾几何时,我忘了这份初衷,开设起那愚不可及的珍奇展示屋。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谅呢?或许这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但我真的很希望胎儿能活下去。想当初一开始,我还抱持着「他到底要活到什么时候」的念头呢。



有几个脚步声从我逃脱的方向朝这里接近中。我钻进草丛里,低下头,发现刚才监视我的那两个男人正飞奔而过。看来,他们终于发现我逃走了。要是继续待在市町里,早晚会被他们发现。我得尽早离开这里才行,但我现在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一双草屐,根本无暇做好远行的准备。



这时,我脑中浮现和泉蜡庵的脸庞。我要是去了他家,或许他肯借我旅行所需的物品。于是我带着胎儿前往他家,一路上提防着不让追我的人发现。



和泉蜡庵的住家位在市町外郊,是一间小小的平房。我用力敲着大门,身穿睡衣的和泉蜡庵揉着惺忪睡眼出现在我面前。我与他在屋内迎面而坐,手中紧握着胎儿,告诉他我遭遇的事,以及打算离开这座市町的计划。



「因为你是一位靠旅行为业的人,所以我想,来这里找你,或许借得到可供挡风遮雨的用具。」



和泉蜡庵双臂盘胸,听我说完来意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打消这个念头吧。劝你最好就此放手,把他交出去吧。」



「就此放手?」



「你无法和胎儿一起单独旅行。最后一定会活活冻死。我说的不是你,而是那个小唵哺幼。你要离开市町是你的自由,但你得将他留下。否则他太可怜了。我认识一对夫妇,他们很渴望有孩子。虽然他们家境富裕,但一直膝下无子,为此发愁。如果是他们,也许肯收留这个胎儿,用爱心将他养育长大。我去和他们交涉看看,请他们替你还债。」



正当我沉默不语时,房间的纸门微微透着亮光。和泉蜡庵打开纸门,眼前出现已微露鱼肚白的天空。不久,晨曦从远处的密林满溢而出,照向和泉蜡庵的睡衣衣袖以及我掌心里的胎儿。我虽彻夜未眠,却也不觉得困。



我低着头,双手紧紧包覆着胎儿。



和泉蜡庵介绍的那对夫妇,面容慈祥,谈吐有礼,一看就知道是好人。他们好像也来珍奇展示屋参观过。在和泉蜡庵家的房间里,我将胎儿递向那对端正坐好的夫妇面前。夫人低头望着胎儿,流露出无比怜爱的神情,这时我才想起曾经有这么一对客人。他们恭敬地接过胎儿,朝不住揽动的他凝望半晌后,开始小心翼翼地以布加以包覆。当胎儿的脸被布遮住,再也看不见时,我暗自在心中与他告别。



我在屋外目送那对夫妇带着胎儿离去。和泉蜡庵以关心的口吻说道:



「不必沮丧。有我陪着你。」



「胎儿要比你强多了。」



「别这么说嘛。我们再一起出外旅行吧。我听说有一座很稀奇的温泉。温泉水是从巨树的年轮里涌出。我们马上去一探究竟吧。出版商愿意支付旅行的费用。」



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直静静凝望那对夫妇远去的背影。



后来听说那对夫妇借助医生之手,把胎儿放进腹中。之前和泉蜡庵说过,胎儿要成长,就得待在女人腹中。我不知道胎儿后来是否长大成为婴儿,呱呱坠地。因为和泉蜡庵什么也没说,而我也没问。只是全力投入工作中。



那对夫妇收养胎儿时,答应替我还债。托他们的福,赌场老大和他的手下们再也没来找我麻烦。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初展示胎儿赚钱的那件往事,如今已觉得无比遥远。



这段时间我虽然换过几个工作,但还是多次担任和泉蜡庵的随从。并不是每次都去。几次因为他迷路的老毛病差点送命,事后我一再叮嘱他,以后千万不要再找我干这项差事了。不得已,他只好另外找寻扛行李的随从,但每个人都干不久,最后他还是找上我。



之后到底过了几年,我已记不清了。有几个朋友因感染风寒而辞世,或是在旅途中下落不明。唯独和泉蜡庵依旧活力充沛地四处走动,不断展开旅行,找寻可以做为写书题材的温泉和名胜古迹。



在某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积雨云于蓝天之上飘荡,太阳映照在稻田的水洼上,在排列整齐的水稻问熠熠生辉。



我伸手拭汗,拎着糕饼礼盒前往市町外郊。我帮和泉蜡庵跑腿,前往一位常照顾他的老翁家中。回程时,走得双腿酸疼的我,决定在一尊立于岔路上的地藏王旁边稍事休息。一旁立着一棵大树,形成浓密的绿荫。



一群像是住附近的小孩,追着蜻蜒奔来。合计约有五人。男孩女孩混在一起。当中有两个孩子手持木棒,频频挥舞,从我面前通过。



待孩子们的声音远去,我感到一阵困意,正准备阖上眼时,我发现有名少女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瞧。是刚才从前面走过的孩童之一。



「你怎么啦?你的同伴们都走喽。」



我朝她搭话,少女侧头凝视着我。映照在稻田田水上的阳光,将少女的脸庞照得晶亮无比。



「叔叔,好久不见了。」



少女以咬字含糊的声音说道。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见过。我还记得。」



这位少女说,她曾和我一起生活。在我手掌上睡觉,我用茶碗里的温水替她洗澡,每次她贴在我胸前睡觉,便觉得很安心。少女用她刚学会的字汇,很努力地说明。



「虽然叔叔的味道有点臭。不过我要是一会儿没看到叔叔你,就觉得难过,想哭。」



少女来到我身边,鼻子凑向我的衣袖,努力嗅闻我的气味。我站起身,与她保持距离。



「我说,你那是不是作梦啊?那应该不是真的吧。」



少女侧着头寻思。



「是吗?」



「当然是啊。」



我开始迈步离去,少女还想跟过来。这时,已走在前头的那群孩子折返回来,朝少女唤道「快点来啦」。少女虽然很在乎我,但过没多久,还是跑向其他孩童身边。



①译注:相当中国传统的驿站。



②译注:古代标示道路里程的土塚。每隔一里(三点九二七公里)于道路旁设置一塚,一里塚上通常植有槐树,可供乘凉休憩之用。



③编注:原文写作「エムブリヲ」,也就是英文中的「Embryo」,即为「胚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