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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金石幻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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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是一家大型书店的女佣。平时帮忙处理家务,人手不足时,则是到店里帮忙卖书。有时也会前往雕刻师傅的住处,交代雕版印刷的版面该如何雕刻。轮认为书就得是雕版印刷才好。那是在木板上雕刻文章和图画,涂上黑墨后,印制在纸上的一种印刷法。



此外也有活字印刷的做法,但轮并不喜欢。那好像又叫作「基督版」。老板曾让她见识过从国外传来的宗教书籍,用的就是活字印刷。那是铸造好每个活字后,加以排版印刷的做法。实在愚不可及。外国的文字好像只有几十种,所以可以采用这种做法,但如果每个假名和汉字都要制版的话,那不就得铸造出数量庞大的活字才够吗?而且每个文字都是同样的形状,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像雕版印刷,当中蕴藏着每位雕刻师傅的独特风格。假名、汉字、插画,就像水乳交融般,全融合在一张纸上。印书果然还是得用雕版印刷才行啊。



她望着店内一整排的通俗小说,心中如此暗忖,这时,老板房间传来一声叫唤。



「轮,你来一下。」



「来喽。」



打开纸门,走进房内。老板正与一名年轻男子迎面面坐。男子留着一头亮丽的黑发,长度及腰,他端坐地上时,发梢几乎都快碰触地面的榻榻米。此人五官端正,仪态如同睡莲般清新脱俗。轮一时看得出神,站在房门前发愣。



轮与《道中旅镜》的作者和泉蜡庵的初次邂逅,是她十六岁那年的事。而轮被火灾的浓烟呛死,则发生在她二十七岁那年,所以是死前十一年的事。



「虽说是老板的命令,但你实在可怜。」



耳彦走在山路上,如此说道。离开都城已即将五天。耳彦是帮和泉蜡庵扛行李的随从。旅行所需的一切物品全由他一个人扛。他虽然算不上体格壮硕,但至少看起来比和泉蜡庵有力气。他露出袖口外的手臂,不像轮那般瘦弱。



「女人要通过关隘时,可是很麻烦的。他们会对你展开严密调查。就是所谓的『防枪炮进,防女人走』。意思是,对于进入都城的枪炮和打算从都城离开的女人,都得特别小心提防①。」



「不过,我很期待能泡温泉呢。」



「那也得要能平安抵达温泉地啊。因为那个人老是迷路。」



耳彦望着走在前方的那名男子背部。和泉蜡庵踩着轻快的步履,完全不知疲惫为何物。他绑成一束的长发,像马尾般左摇右晃。



和泉蜡庵以写旅游书为业。书中会说明温泉的场所、功效、路线,对初次旅行的人颇有助益。这次是轮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旅行。目的地是从都城西行,约二十日路程的一处温泉地。



「轮,你愿意当和泉老师的随从,陪同他一起旅行吗?」



在老板的命令下,轮就此担任他旅行的随从。轮问和泉蜡庵「为什么找我?」他回答道:



「只有我和扛行李的男人一起旅行,实在太无趣了。要是能多一个女人同行,感觉既赏心悦目又愉快,不是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当然是玩笑话。他的目的应该是要在旅游书中加入女人的意见吧。轮自己如此解读,但和泉蜡庵始终没收回当初那句玩笑话。他到底有几分认真呢?总之,既然自己是在大书店里工作,就得全力帮这位老师的忙,让他顺利把书完成。



下午时,一行人迷了路。看和泉蜡庵自信满满地一路往前走,本以为应该不会迷路才对,但猛然回神,才发现他们一直在山里同样的地方打转。不,说打转似乎不太贴切。因为他们走的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不过,就算在树上作记号,走了一段路后,之前作记号的树木竟然又出现在眼前。实在非常理所能解释。况且这也不是弧度小到让人察觉不出的弯路。而是如假包换的笔直道路。两侧一直都是杂树林,也没岔路,到底自己是从哪里走进这条路的?轮觉得心里发毛,紧挨着和泉蜡庵和耳彦。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冷静一点,这是常有的事。」耳彦说。



「就是说啊。只要是我走在前面,常会发生这种事。久了你就会习惯的。」和泉蜡庵说。



「你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你这种老是迷路的毛病,实在太严重了。」



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非但没感到放心,反而益发不安起来。轮心想,像这种不可理解的现象,怎么能够习惯呢?



这条笔直的道路,不论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处,所以他们离开原路,改为走进右侧的杂树林里。走在这种没有人径的树林里,没多久便遇上水流湍急的河川,他们顺着河川往下游走,最后来到了平原。当暮色轻掩时,他们来到一处放眼望去净是水田,只有零星二十几户人家坐落其中的村庄,轮这才松了口气。



和泉蜡庵上前敲一户农家的门,说明他们的情况。并请对方带他到村长家,请村长让他们留住一宿。



村长是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太太,独自住在宽敞的大宅里。她满脸皱纹,背部佝凄,但双眸清亮。就像经过彻底沉淀的湖水般,那是历经漫长岁月所造就的明亮眼神。



「要向您叨扰一晚了。」



和泉蜡庵跪坐在地,深深行了一礼,耳彦和轮也跟着鞠躬。



「远来是客,就当作是在自己家吧。」



老太太忙着手中的针线,以和善的声音说道。她不只提供被铺,还招待他们晚餐。老太太住附近的孙子们,送来他们煮好的白饭、腌萝卜、青菜味噌汤。那天晚上,轮心情轻松,一夜好眠。



天亮醒来后,轮到村里散步。正值稻穗结实累累,风光明媚的时节。一整片绿油油的叶子随风摆荡。那是一处平凡的农村。轮以手掌轻抚那宛如刀尖般的稻叶,信步而行。



看到蝴蝶翩然飞舞,她想起了故乡。小时候她和父亲住在农村里。屋子后院有一座花田,总是有蝴蝶飞来。还曾经飞进屋里,她追着蝴蝶嬉戏。那好像是父亲过世那天早上的事。



父亲死后,轮顿时成了孤儿。由于没有亲人收容她,所以在父亲友人的介绍下,由町里的一家大书店收留她。轮从没见过母亲。当初母亲在生轮的时候,失血过多而死。



母亲以自己的性命换来轮,轮心中无比感激。



回到老太太家后,老太太请他们吃早饭,一行人正开始准备行囊时,突然有人匆匆忙忙闯进屋内,告知老太太有位曾孙发高烧病倒了。



和泉蜡庵与耳彦混在村民中,站在一户民宅前。每个人都从敞开的拉门往屋内窥望。轮也把头探进人群的缝隙中,往屋内张望。



一名年幼的少年躺在民宅的某个房间里。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而且气若游丝。这村庄没有大夫。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受苦,他已距死不远。一家人围在棉被旁,淌眼抹泪。



一只小白蝶在群聚的众人头顶飞舞。飞进昏暗的家中,也不停歇,就这样飘来荡去。村民们没人注意那只蝴蝶,一副无暇理会的模样。只有轮的目光紧迫着那只蝴蝶,她想起父亲过世的那天早上。轮再次返回老太太家,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小提袋,返回民宅。



「请服下它。」



她将提袋递向老太太。要将它送给别人,需要勇气。这是已故的父亲留给轮的遗物。老太太往提袋内窥望,将里头的一颗药丸倒进她布满皱纹的掌心。这虽是最后一颗,但现在一定正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老太太将药丸放进曾孙口中,让他和水吞下。



和泉蜡庵和耳彦很快便在被窝里睡着了,而迟迟无法入眠的轮则是在缘廊乘凉。皎洁的明月照耀着松树,传来阵阵虫鸣。原本他们早上便该启程,但因为在意少年的病情,所以决定在村子里多待一天。



似乎是发挥了药效,少年痊愈速度飞快。虽然还无法起身,但他已烧退,叫唤他的名字,他能睁开眼睛回应。



轮感觉有人,回身而望,发现老太太站在她身后。老太太跪坐地上,深深行了一礼。正当轮感到难为情时,老太太从睡衣衣袖里取出一块折叠好的手巾。



「这颗石头请您带走。」



老太太掀开布,里头包裹的是一颗像小指般大的蓝色石头。它所呈现的深蓝,宛如天空集中往一处汇聚而成。



「这颗石头,我已留在身边五百多年了。」



「咦?」



「五百年。」



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道。



「请将这颗石头带在身边,片刻不离身。总有一天您会明白我话中的含义。」



好美的蓝。轮发出一声赞叹。连在没有月光的黑暗中,也看得一清二楚。宛如从它内侧散发光芒。



「我是从一名旅人那里得到这颗石头。就像您今天一样,我救了对方一命,他以此做为谢礼。请您终生将它带在身上,死不离身。不过,您得注意一件事。您千万不能自杀。倘若您自杀,便会堕入地狱。」



老太太取出先前用来装药的小提袋,把石头放进里头,让轮握在手中。那颗石头一定很昂贵。起初轮拒不肯受,但老太太坚持要她收下。后来轮被说服,收下那颗石头。



转眼已日出东山,和泉蜡庵和耳彦从被窝里起身,开始准备行囊。轮也折好棉被,起身盥洗。吃完早餐后,他们准备就此离开村庄。和泉蜡庵和耳彦答谢老太太的留宿和款待。轮也为赠石一事出言道谢,这时老太太对她说道:



「请将提袋系上绳子,挂在脖子上。」



出发时,擦身而过的村民们皆望着轮一行人,向他们行礼。不久,村庄渐行渐远,已看不到水田,眼前净是荒芜的土地。和泉蜡庵走在前头,耳彦与轮紧跟在后。



他们坐在树下休息时,轮拿出老太太送她的蓝色石头仔细端详。就算白天看,它那美丽的蓝依旧令人赞叹。蓝色中带有零星的金色碎片,犹如星光点点的夜空。



「那是什么啊?」



耳彦靠近问道。



「是老太太送我的。说是为了感谢我的赐药之恩。」



轮以手指拈起石头,让耳彦观看。和泉蜡庵推开耳彦,凑近细看。



「这是琉璃。」



「琉璃?」



「没错。外国人称它作『拉普祖里』②,也就是青金石。你最好妥善保管。」



之后没再迷路,顺利抵达他们的温泉目的地。虽然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晚了三天,但这是轮第一次泡温泉,感觉通体舒畅,无比满足。不过这是工作。她没忘了将温泉的功效详细记载在日记本上。



回程他们历经三次迷路,但都有惊无险。回到都城,结束这趟旅程后,就此与和泉蜡庵和耳彦道别,令她略感落寞。不过他们都住同一个市町,以后还有机会碰面。之后轮仍持续与他们往来。不久,和泉蜡庵将这趟旅行的成果出版成册,在大书店里工作的轮,把他的书摆在店内架上。



轮打从第一次与和泉蜡庵见面,便对他一见钟情,但她始终都没让和泉蜡庵察觉她的爱意。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分与作家无法匹配。



最后,轮在十八岁那年与老板介绍的男子结婚,生了三个孩子。过着有苦有乐的日子。她亲自哺乳、哄孩子不哭、静静望着孩子的脸,直到孩子睡着。有时丈夫生气去碗,有时轮也为之光火,不和丈夫说话。



她卷起衣袖洗衣服时,家里的老三总对她挂在脖子上的提袋很感兴趣。轮会取出装在提袋里的青金石,告诉他昔日那段旅行回忆。



轮二十七岁那年,一名住附近的男子,家中窜出火舌。一切只因抽烟不慎。木造的长屋容易起火,火势蔓延也快。转眼间,轮所住的长屋已被烈焰包围。她为了拯救自己来不及逃离的孩子,冲进烈火熊熊的长屋内,就此没再走出。她吸入浓烟,失去意识,大火烧向她的衣服,就此葬身火窟。







婴儿出生前,母亲大量失血而死。产婆心想,至少也要救活婴儿,因而将那名丧命的母亲阴部撕开,双手伸进她腹中,取出一团不住攒动的红色肉块。是个女婴。奇妙的是,婴儿的小手里紧握着某个东西。从婴儿的指缝间露出一个蓝色的块体。产婆扳开婴儿的手,结果一颗小小的蓝色石头掉向她母亲流落一地的鲜血和羊水中。产婆在她漫长的人生中,从没见过像这颗石头那般深远的蓝。



父亲将婴儿取名为轮。轮很少哭,总是睁着一双大眼,静静观察四周。和她说话,她便会做出像在竖耳聆听的动作。明明出生还不到一个月,看起来却像听得懂人话。虽然还只是个小婴儿,但如果问她「你饿了吗?」,她却会点头、摇头。轮很快便学会说话。就像老早就知道物品的名称般,没教过的话,她自己便会脱口而出。不久,她已经会双脚站立,开始走路,明明没教过她,她却已经会自己到外头上厕所。



轮满五岁后的某一天,她对父亲说:



「今年夏天会有洪水。要是放着不管,会出人命。最好先在高处盖一座小屋,在那里存放米粮。」



父亲将轮说的话告诉村民。那里虽是鲜少遭遇洪水的地区,但没人当这是孩子的戏言,一笑置之。因为大家早已发现轮不是普通小孩。



那年夏天真的发生洪水。雨连下十天,过去不曾泛滥的河川,河水满溢而出。田里的作物全毁,屋舍也被冲垮,但没人丧命。因为众人已按照原先的计划,事先到山丘上的小屋避难,并在那里存放家畜和米粮。



「你有时令我感到害怕。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你好像能事先预知似的。」



父亲对轮如此说道。当时洪水已消退,蓝天从云缝问露脸。村民们帮忙轮和她父亲重建家园。村民们全对这名年仅五岁的少女另眼看待。



「爹,青金石在哪里?」



轮以不像少女该有的成熟表情问道。



「青金石?」



「嗯,就是我出生时,握在手中的那颗蓝色石头啊。还有,如果有小提袋的话,请给我一个。」



父亲将那颗和妻子遗物放在一起的小石头,以及用旧衣服做成的小提袋交给轮。轮以绳子穿过提袋,将蓝色石头放在提袋里,挂在脖子上。



「老太太吩咐我要这么做。」



「老太太?」



「就是给我这颗石头的人啊。」



父亲进一步询问详情,但女儿没再多说。



轮还清楚记得。虽然往日的一些琐事已不复记忆,但人们常说,她五岁那年村里遭遇洪水。所以她才得以事先提出忠告。



火灾那件事更是印象鲜明。长屋被大火吞噬,连她自己的孩子也逃走不及。最后她吸入浓烟,和孩子双双命丧火窟。自己当初应该就是这样过世的吧。



感觉就像身体落入地狱深渊。



正当她觉得自己沉浸在一处像温泉般的场所时,身体陡然飘浮起来。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处狭小的空间里。她原本还以为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她从头到脚都被温水包覆。感觉无比安详,全身几欲就此融化。有时会有像绳子般的东西缠向她的手脚。后来才知道那是脐带。轮一直以为这是另一个世界,但其实她是在母亲胎内。某天,当她觉得这地方拥挤得难受时,产婆双手伸了进来,将她拉出母亲体外。



起初她以为自己死了,转世投胎。但那张俯视她的脸,是她记忆中的父亲。父亲抱着她散步时,触目所及全是她熟悉的景致。她并没有投胎转世。她一样被取名为轮。她还是她自己。再度以轮的身分重回人世。她在产后一个月明白这个道理。



婴儿时期的轮,便已能听懂周遭人的谈话。她从人们的交谈中得知她出生时手中握着一颗蓝色石头。那颗石头肯定就是青金石。



在她前一个人生中,从未听说她出生时手中握有蓝色石头的事。这么说来,眼前这不可解的状况,难道全是因为这颗石头的缘故?



轮因火灾而罹难时,身上带着那颗石头。她遵照老太太的吩咐,终生将它带在身上,死不离身。老太太还说过,到时候就会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轮将小提袋挂在脖子上,开始过她的第二次人生。她父亲保管的那颗青金石,一定就是当初老太太送给轮的那颗石头。不论大小、形状、色泽,全都一模一样。它蓝色的表面,到处都是闪着金光的颗粒。黑夜如果化为动物,一定拥有像这颗石头般的眼瞳。它似乎是伴随着轮娇小的身躯,从母亲胎内来到这世界。



很久以前便已过世,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的父亲,如今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起初令轮倍感惊诧。但随着时间经过,她也逐渐习惯。有时她甚至觉得,第一次的人生也许是一场幻梦,事实上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尽管如此,有时想起丈夫和自己所生的孩子,凄凉之情仍不免油然而生。他们后来怎样呢?如果还活着,有机会再相见吗?



某天,一名开租书店的老板到村里来。他在路旁铺设草蓆,摆出他在市町的大书店买下的书籍。那名租书店老板一见轮从人群中现身,笑着说道:



「小姐,你也会看书吗?」



「当然会啊。」



轮拿起一本附封面图画的通俗小说,随手翻阅。



「这本书我记得。里头的故事很有趣。」



「小姐,那本是最近才刚写好的书耶。」



「因为我还记得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租书店老板似乎当轮是在开玩笑。暌违多年,再次体验雕版印刷书的触感,轮欣喜不已。她将摆在草蓆上的书,一本一本拿起来看,这时,她发现《道中旅镜》这本折叠书。作者是和泉蜡庵。轮感到无比怀念,差点当场落泪。原来他也活在这世上。



轮的父亲不时会到邻村的一位瓦匠家中,帮忙对方以土窑烧制屋瓦,到隣近的市町贩售。赚得的工钱可用来贴补家用,多亏有这笔收入,才不至于饿肚子。



当初赐药给他们的,也是这位瓦匠。轮的父亲用手拉车替他载屋瓦到市町贩售,工匠以此做为谢礼。以晒干的熊胆,糅合数十种植物所制成的药丸,一共约有五颗,全放进提袋里。每当轮生病时,父亲就会让她服下一颗。



那是轮七岁时发生的事。父亲说要去帮忙烧瓦,于是轮留下来看家。父亲外出后不久,一只蝴蝶飞进家中。起初轮就只是望着蝴蝶出神,心里想「真漂亮」,但接着她马上忆起往事,就此夺门而出。最后好不容易在邻村的交界处追上父亲。



「爹,你不能去啊。今天会有坏事发生。」



轮死命阻拦,于是父亲这天便取消原本的计划。隔天才在瓦匠家听闻小屋坍塌的事。似乎是屋柱腐朽,变得脆弱不堪。屋内堆叠的屋瓦也全都被压成了碎片。



「要不是轮拦住我的话,我就会被派去帮忙打扫。」



父亲说到这里,开怀大笑,但轮却觉得很可怕,半晌说不出话来。



父亲这天理应在小屋里被瓦片活活压死才对。见轮沦为孤儿,对她寄予同情的则是瓦匠夫妇。他们请认识的一家大书店帮忙,请他们让轮住在店里帮佣。这是轮记忆里的情形。但现在父亲保住了一命,而且能继续待在她身边。今后将是轮一无所悉的人生。







「娘是什么样的人呢?」



「以你的神通力,没办法看见你娘的模样吗?」



父亲拉着手拉车,正将满车的瓦片运往都城。轮和瓦片一起坐在手拉车上。她虽已十三岁,但身材娇小,体重轻盈。



「我那才不是神通力呢。」



只不过,许多事都会重复出现。但唯独母亲的长相,她始终无从得知。一来没有母亲的画像,二来也没有母亲的亲戚,没机会目睹长得像母亲的人。即便向父亲询问,所知同样有限。父亲说来说去,就只会说轮的眼睛像她娘,或是个性好胜之类的。轮出生时,母亲便已丧命。可能是她出生时,眼睛的功能尚未健全,四周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无法得知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实属可惜。



都城离村庄约八天的路程。穿过热闹的大路后,父亲往采买这些瓦片的客户家走去。轮走下手拉车,征得父亲的同意,独自在市町里行走。



轮前往以前她与丈夫和孩子们同住的场所。那是一处长屋密集的地区。她往屋里窥望,发现里头住的是陌生人。当她与对方目光交会时,对方问她「你迷路了吗?」她摇了摇头。长在路上的野草、从长屋屋檐问看到的天空,完全是她记忆中的景象。她想起自己与喝酒的丈夫吵架、背着孩子哄他们停止哭闹。往道路挺出的石头,以前常被它绊住,差点栽跟头。长在长屋中间的大树,孩子们常爬到树上嬉戏。她二十七岁那年,这整排木造长屋,转瞬间被大火吞噬。而她就是命丧于此。



她前往那家大书店。店内的模样与排列整齐的书本,令她倍感怀念。老板就坐在店内。熟悉的面容、一贯的穿着。在她前一个人生中,与老板共度的时间比她父亲还长。



轮忍不住出声叫唤。



「好久不见了!」



老板惊讶地望着轮。



「我在哪儿见过你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