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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站 火焰(2 / 2)


我再度决定要解开学长自杀之谜。为了初音,也为了我自己。



我死缠烂打着不放,初音终于败下阵来,带我去了学长生前住的公寓。



放学时我们分别搭了不同的公车,在镇上下车,约在车站前的书店见面。那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小书店,店里只有两排书架。我在狭窄的店面里像鱼一样来回游走,跟后来出现的初音视线相交,然后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书店。收银机后面的店主瞪了我一眼。



我穿越平交道,第一次踏上铁轨另一边的地区。我家在搭电车只要五分钟的下一站,对我而言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只是换搭公车的地方而已。我很少在车站前闲逛,车站另外一边是怎样的光景,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走过小工厂和住宅密集的地区。细细的河流边建着水泥堤防,河川两岸都是古老的两层木制住宅,很多人家都把衣服晾在屋檐下。道路两边偶尔响起仿佛是金属轧制的沉重噪音,跟车库差不多大的小工厂里的大叔不知道在切割什么,火花四溅,药物的气味刺激着鼻子黏膜。



这个地方整体给人的印象是灰色的。就像是梦里出现的场景,沉静凝重,一切的轮廓都十分暧昧。走了大约五分钟,初音就从河边的道路转进巷子,又走了约十分钟吧,就在我开始担心自己一个人可能找不到路回家的时候,就到了学长住的公寓建筑。一楼和二楼各有三户人家。露天的楼梯生锈泛红,老公寓看起来好像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



「那一家。」



初音指着一楼最后面的那一户。好像还没有人搬进去的样子,大门上的投信口用胶带封着,门旁边的名牌上还插着写有「立木」字样的厚纸片。我害怕起来。



不久之前学长还住在这里,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不在任何地方了。竟然这么简单吗?连学长这样的人都能这么轻易地就完全消失的话,那我会变得如何呢?绝对不会有人去看我住在哪里的。不,一定连我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都没人发现,就这样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初音不理我,径自在生锈的楼梯下面蹲下,好像想打开地上一个蓝色方形的盖子。



「你在干什么?」



「都到这里来了,不进去看一下就回去不是太蠢了吗。看,在这里。」



初音举起银色的钥匙。应该是仲介偷懒把钥匙放在水管总开关那里。



我们开门进入空屋,屋里散发着霉味和下水道微微的臭味。一上玄关就立刻是厨房,木板地上还留着餐桌桌脚的印子;过了厨房是两坪半的房间,厨房右边是另一个两坪半的房间和通往厕所及小浴室的门。



隔间的拉门全都是打开的,两个两坪半的房间一览无遗。室内还有一些家具:小柜子、空空如也的餐具架、摇摇晃晃的灯罩、被晒得褪色之前好像是蓝色的窗帘。



「尚吾的房间在这里。」



初音走进右手边的两坪半房间。「马上就要天黑了,得快点找。」



「找什么?」



「不是要找日记或笔记之类的吗?亚利沙你自己说的啊。」



初音打开衣橱的门,趴下来爬进去。我站在房中央。虽说要找,但学长房间里只剩下窗帘和灯罩。「快点啊。」初音催我,我没办法只好拉拉窗帘,摇晃灯罩,但只有尘埃在橘色的夕阳余晖中飞舞。



学长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呢?我没有别的事做,开始胡思乱想,但我没有什么根据可供猜想。墙壁跟天花板都没有贴过海报的痕迹,我连他喜欢哪个偶像或运动选手都没办法知道。



「找到了。」



初音说。她从衣橱分隔板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白色信封。初音把信封打开,拿出几张便笺,纸上有整齐的黑色原子笔字迹。



「这是哪来的?」我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贴在那上面。」



初音仍旧望着便笺,指着衣橱的天花板。



「真的是学长的笔迹?」



「嗯。」



我走到初音旁边,望向便笺。我觉得把遗书贴在衣橱里很奇怪,但看见文字内容我的想法立刻就改变了。学长一定知道要是他母亲发现遗书的话,绝对会处理掉;要不就是知道他母亲会把儿子的东西全部清光,然后像逃走一样立刻搬家也说不定,所以他才刻意把遗书藏在衣橱里。



他相信初音或是我一定会调查真相的。



我决定明天自杀。事出突然,应该会有人震惊难过,但我从很久以前就打算这么做了,所以慢慢地整理身边的事物,好让大家不会难过。给各位造成不便,我在此先行道歉。



我的死是抗议。我知道木下老师在跟家母交往。因为家母看起来很幸福,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暑假开始之后家母的样子很奇怪,在我询问之下,她说木下老师要跟别的女士结婚了。家母年轻的时候就跟家父离婚,自己一个人辛苦地把我带大。家母虽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无法认同。她嘴里说「没办法」,却生起病来,我必须安慰母亲,也十分疲累。



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开始厌恶年纪不小了还迷恋男人、拿儿子出气的母亲。我出生之后就开始厌恶一切,厌恶我的生活。就算有怎样不同的未来在等着我,我的脑子仍旧不让我忘记。现在的屈辱和愤怒,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这样的话就只能把脑子也烧成焦炭了。我只可惜不能看到木下老师的表情,说不定他会无动于衷也未可知。就像这样,爱情、恋慕、言语和罪恶都能立刻忘记,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这是我终究学不来的。



立木尚吾



木下教日本史,也是学长他们班的导师,大概已经三十几岁了。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平凡,但他待人很好,讲课也很容易理解,似乎满受学生欢迎。



他一定去参加了学长的葬礼,那时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呢?他是不是跟学长的妈妈眉目传情?是不是若无其事地搂住她悲痛下垂的肩膀?这就是所谓的厚颜无耻。



我在学校里并没听说木下要结婚,木下上课的态度也看不出任何改变。



我说要把学长的遗书给别人看,不管是校长还是爸妈,只要是大人就可以。但是初音说给大人看一定会被当成没这件事,所以她不愿意。她说就我们两个暗地调查,我们两个来制裁木下就好,于是把遗书拿走了。我没法反对。学长之所以甩了初音,是因为不想让她伤心,既然知道了这个事实,学长的遗书就属于初音。



调查木下成了我的任务。我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也不会临机应变。我说我办不到的,但初音只拼命说「拜托啦。」



「除了当值日生的时候之外,我也从来没去过教职员办公室,而且老师们应该都知道我跟尚吾交往吧,要是我突然常常去那里,木下会起疑心的。亚利沙绝对比较适合,没问题的。」



我假装不了解上课的内容,到办公室去找木下问问题。日本史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好了,要找出问题来问还真不容易,虽然这样我还是设法想出问题去问木下。



木下几乎总是在社会科准备室里,简直像是在教职员办公室待不下去一样。「喔,你决定要考日本史啦,加油喔。」我每次去他都和蔼地说,然后打开教科书和参考书,仔细地教我。



社会科准备室不分年级,常常有几个女学生聚集在那里,她们好像不是要问问题。她们愉快地笑着取笑木下,木下也大方地说:「你们不要在这里捣乱了,快回教室去。」我是不太明白,但大家可能觉得他是个平庸但诚实又稳重的男人,或许有女人觉得这样的人很有吸引力吧。



我去了好几次,终于碰到木下自己一个人在社会科准备室里。我紧张地瞪着说明旗本和御家人差异的木下的发旋。



坐在我对面的木下说:「听懂了吗?」



他把教科书合上递给我。



「那个……」



我不假思索地说。木下抬眼望着我的脸,他的眼神里有着仿佛是笑意的从容。难道他以为我要跟他告白吗?他可能想着这家伙最近常常来问问题,果然是喜欢我吧。真是的。



我气得简直无法呼吸。只要想到自己的态度有一丁点让木下可以这样自鸣得意,就屈辱地想尖叫。我想起球门前面的黑影,阴暗破旧的公寓,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我听说老师要结婚了。」



木下变得面无表情。我无法判别他是大失所望想着「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啊」,还是顿时大惊失色。



「你是听谁说的?」



「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偶尔听到的。」



「这样啊。」



木下再度笑起来。「先不要跟别人说啊。」



「恭喜老师。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嗯——预定十一月中旬吧。」



「那很快了啊。」



我拿起教科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那个男人真是太过分了。我冲上楼梯,看见在屋顶等我的初音,忍不住哭了起来。



「木下那家伙,笑着说十一月喔。太过分了吧?学长都自杀了!」



「我们要怎么对付他呢?」



初音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面好像唱歌似的说。「我呢,只要能让木下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就算死掉也无所谓。你觉得呢?」



十一月一开始的朝会上,教务主任宣布了木下要结婚的消息。操场上响起拍手的声音,我和初音空虚地站着,在学长自杀的操场上。



怎么办才好呢?我还想不出任何办法,星期五就到了,木下周末就要举行婚礼了。我心不在焉地上着午休前的英文课。初音早上虽然搭了公车,但一直都没来上课。她上哪儿去了呢?今天非得想出办法不可,我万分焦急,但初音不在的话我就束手无策。我百无聊赖地听着老师讲课。



突然操场方向传来骚动的声音。我的座位在窗边,转头就看得到窗外。穿着运动服的一年级学生抬头望着天空,不知在说些什么。是出现彩虹了吗?我正要将视线转回教室内,却看到连体育老师也抬头看着。



他们不是看着天空,是屋顶。



发现这一点的同时,体育老师的声音透过窗子隐约传来。



「楢崎,不要这样!」



老师们纷纷从办公室走到操场上。我猛地站起来,越过惊讶的英文老师前面,飞奔到走廊上。这个时候各间教室都喧闹起来。我一步跨两阶跑上楼。「不要过来,不要靠近。」初音好像用了扩音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通往屋顶的门口挤满了教室离得最近的三年级学生。好几个老师想要控制挤在门口的学生,大声怒吼道:「快点回教室!」我死命挤进人群,来到门边。



我看见沐浴在冬天日光下的屋顶。初音坐在栏杆上,面对着下面的操场。



「初音!」



我大声叫道。「初音,我也去!」



老师们拦住我,我拼命挣扎。初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让亚利沙过来,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越过空无一人的屋顶,来到网栏下方。



「你看,风景真不错。」



初音扭过身子,对我伸出左手,她右手握着从体育仓库里拿来的大声公。看见初音没有任何支撑,操场上和门口的众人都发出惊叫。



「网子会晃,你抓紧了。」



我说。看见初音的左手抓住网栏之后,我也爬上去跟初音一样坐在栏杆上。校舍是四层楼建筑,网栏外侧只有屋顶延伸出去的水泥地而已。操场离得好远,但我并不觉得害怕,真是不可思议。



风很大。冰冷的空气改变了浅蓝天空中云的形状。



操场上紧张地抬头看着这里的人群中,也出现了木下僵硬的面孔。是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吧。



我笑起来,隔壁的初音也笑了。我的右手和初音的左手在栏杆上相叠。初音的手跟平常不一样,感觉很温暖。现在这里分明这么冷,我觉得很奇怪。



「你们中间有一个非常卑鄙的人。」



初音用大声公说。「有背叛了别人的人。」



初音跟我都望着木下。操场上的学生们注意到我们都看着某一个地方,开始找寻视线的目标。「难道是」,「不会吧」,窃窃私语泛滥开来,木下周围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圈。



「要是不自己站出来的话,我们就跳下去。」



她都这么说了,但是木下仍旧没有动作。初音放下大声公,转头望着我;我也下定了决心,望着初音。我们俩松开手,站在网栏外侧的水泥边缘上,边缘的宽度只有五十公分左右。尖叫变大声了。我伸手往后抓住网子,稳住身体。



警笛的声音沿着坡道传来,警车进了操场。教务主任跑过去,麦克风终于拿来了。



「你们两个。」校长叫道。



「闭嘴!」初音大叫,校长立刻闭上嘴。



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窃笑起来。



「不准你们说已经忘记了。」



初音伸出左手,指向球门前面。操场上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然后又转回来。每个学生的眼中部闪着期待、好奇,以及对掩盖真相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无法压抑的愤怒。



中年的数学老师为紧张的空气所迫,从屋顶上的门口走过来。「有话要说的话我们会听的。」他用谄媚的声音说。



我们松开抓住金属网的手,走到水泥的边缘。初音用一只脚悬空甩下便鞋,操场上一片骚然,数学老师在屋顶中间停下脚步。



「我数到十。要不就出面,要不就默默看着我们两个死掉。你选吧。」



初音再度用双脚站稳,我稍微安心了一点。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应该连觉得痛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死掉吧;但要是万一全身骨折了却没死,那可怎么办呢。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爸妈都会又生气又伤心的说「为什么做这种蠢事」吧。对不起,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初音跟我一起。为了死掉之后仍旧被大人无视背叛的学长,我们俩也要死。



绝对不让大家忘记,绝对不让大家假装忘记。



雀跃感像闪电一般贯穿了我们,让我们成为两根闪闪发光的柱子。



我和初音手牵手,膝盖用力。数数已经过了五,我们用颤抖的脚调整重心。有人闭上眼睛转过头;有人呆呆张着嘴瞪视;还有人兴奋地用手机拍照,互相交谈。背后传来「不要这样」的哀嚎,但我们没有回头。



「八。」



初音说。我们交握的双手渗着不知是谁的掌心冒出的汗。



初音深吸一口气,要数到九的时候,木下跪在操场上。然后他弯身把双手贴在地面上,对着屋顶垂下头。



一阵静默之后,学校里响起不知是欢呼还是怒吼的声音,几个老师慌张地把被学生包围的木下带回办公室去。



我们望向底下的骚动,迎风站着。



学长自杀看来是木下的错;木下和学长的妈妈之间好像有点什么。这种流言传开的时候,我才慢慢醒悟过来。



我是不是被初音骗了呢?



不会吧,我想打消自己的疑虑,但是初音连看都不肯看我。我在墓园的凉亭等她,她也不出现。她好像不想再跟我说话了。



我的朋友们问:「那是怎么回事?」「你干嘛要跟楢崎一起到屋顶上去?你们又不要好啊。」她们想知道原因,但我只笑着蒙混过去。我被老师和爸妈狠狠地教训责问,但我什么也没说。



木下在第二年的春天调到别的县立高中。这是原来就决定的,还是因为那场骚动才被调职的,我们无从得知,但婚礼似乎是依照原订计划举行了。



我分明没有跟任何人吐露一个字,但初音却成了替男朋友复仇的悲剧女英雄。初音不再搭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她被化妆妖怪们簇拥着,美丽沉静地微笑。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平庸的我只不过是被利用当了共犯,然后用完就丢吗?



我又混乱又生气。初音说谎,初音好卑鄙,说学长知道我这个人也是胡扯的。但是我没有勇气质问初音。到底有谁能倾听我的愤怒呢?有谁能安慰我的控诉呢?美丽的初音和平庸的我;揭露罪行的初音,跟连站在她旁边都立刻被人遗忘的我。



我只默默地一再反刍吓人的疑惑。



要是学长的遗书是初音伪造的呢?



跟木下交往的不是学长的母亲,而是初音吧?我没有任何根据,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学长的遗书是真的。我不认识学长的笔迹,遗书看起来像是男生的字,但也有可能是初音或是别人写的。初音随便找都有一大把愿意听她的话的男朋友吧。



初音跟木下交往,甩了学长,学长绝望之下在新学期的前一天浇了灯油自杀,球门正对着木下在办公室里的座位。木下那天可能有来学校,看见学长烧起来,拿着灭火器赶去的可能是木下也说不定。这只是猜想而已。但是木下确实每天都在社会科准备室,仿佛像是要避开学长自焚的场所一样。



学长自杀当然吓到了初音,所以她才每天搭学长搭的那班公车,吊念学长。



但是她来跟我说话,是因为听说了木下要跟别的女人结婚。学长死后一直被流言困扰的初音,想把责任推到甩了自己的木下身上。这么做需要共犯,这样就有人证明学长自杀完全跟初音无关,全都是木下的错。非常方便好用的共犯。



这么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初音突然亲热地叫我「亚利沙」;遗书藏在衣橱的天花板上;甚至那间公寓到底是不是学长的家都很可疑。



初音唯一的误算就是我对这次骚动一言不发,而我是基于跟初音的友情才不说话的,于是初音只好自己传播谣言,利用谣言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女英雄。化妆妖怪们想知道真相追问的时候,初音一定刻意露出哀伤的表情吧。



我嗤笑起来;不只嗤笑,还觉得空虚。



到了这个地步,我心中仍有某处是相信初音的。



初音的眼泪不是假的。她颤抖的肩膀、提起学长都用现在式、她的愤怒和悲伤都是真的。我没办法不这么想,没有办法压抑这种心情。



跟初音一起站在屋顶上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完全了解了人心。用死来当武器的那个瞬间,要人屈服或是原谅别人,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我们简直跟神一样,能够解读别人的感情和思绪,发挥力量。



但是结果原本已经掌握的真相却消失了。学长为何选择自杀,我仍旧毫无头绪:初音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都没有答案。



从今以后我也会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吧。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人特别需要我,谜题跟秘密仍旧完全无解,只能这样平淡地活下去。



然而那件事确实静静地沉浸在我们内心深处。就像浅紫的天空掠过闪光,片刻之后响起雷声一样;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银色波纹,渐渐扩大到岸边一样。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蚀着我们的心。不对,是把我们的心打磨成新的形状也说不定。就像刀或宝石一样,可以熬过漫长的岁月。



就算经过数十年,红色的火焰还是会照亮黑暗,不让大家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