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 宝物长眠于垃圾堆(2 / 2)




“您是说沼田先生吗?我就是偶尔进去跟他提个醒儿,说老住在那种地方对身体不好,还影响周围邻居。一开始他见到我就赶我走,不过最近能聊上几句了。等我妈那边情况稳定下来了,我还会去找他的。”



“是吗。我还以为……”堺心神不定地游离着视线。



“哦,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赶不上新干线了。阿姨再见!”



市之濑略行一礼后,便在我们的目送中,小跑着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冰冷的沉默笼罩了周围。十数秒后,一阵“哼哼哼”的沉闷笑声响起。



“大夫,他就是您说的‘被害者’吗?我怎么看着他还活着呢。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今晚要盯梢,等着凶手搬运他的尸体?”



成濑吊起厚厚嘴唇的一角,语气中尽是嘲讽,像要趁这机会发泄心中对鹰央积攒的不满。



“等、等一下。呃……刚才那家伙,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市之濑吗?”



鹰央慌忙问向堺。看她张口结舌的样子,似乎即将陷入恐慌。虽然有着令人畏惧的智慧,但同时,一旦遇到想象之外的事情,便会立刻惊慌不定。



“是的,就是市之濑,不会错……呃,真对不起,看来是我误会了。”



堺红着脸,深深低下了头。鹰央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



“哎呀,听说是杀人事件,我着急忙慌赶过来,没想到被害者竟然活蹦乱跳。这也算是个教训,您以后可不能随便插手案件了哦。那我就告辞了。”



自顾自地挖苦了一番后,成濑哼了一声,也离开了。



“等一下,那个‘垃圾屋’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件,我敢肯定……”



春寒料峭中,鹰央沙哑的声音被风吹散。



5



“那,鹰央老师,我先回去了。”



站在昏暗房间的门口,我朝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的鹰央道别。然而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不见任何反应。自从发现自己的推理出了岔子,市之濑仍然存活以来,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茫然地沉默着。别无选择的我只好硬拽她坐到RX-8的副驾驶席上,带她从堺的家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



放着这样的她不管,真的没关系吗?转身拧开门把手时,我犹豫了一瞬,但想了想,就算留在这儿,我也做不了什么。



“鹰央老师,您别太往心里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而且这次事情的错也不在您,是堺女士擅自判断出了差错。”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的安慰了,然而鹰央依旧是毫无反应。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家”。



横穿楼顶,走下楼梯,来到电梯厅,我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不敢就这么回家。鹰央虽平素旁若无人,实际上却扛不住风吹草动。相处的这八个月来,我对此深有了解。陪她到现在,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还是过会儿再上去瞅一眼吧。想到这儿,我便离开电梯厅,前往综合诊断部的住院床位所在的十楼西住院区,打算补上前些日子出院的患者的诊疗报告。去年,我因故从外科转到内科,接下来还要考取认定内科医和内科专门医等资格证,这需要我总结经手的病例,写成报告提交给学会。



(永琳:在日本,获得行医执照的医生完成内科相关专业的学习,并在内科实习至少一年后,可以参加“认定内科医”资格的考试。考试的方法是,将之前经治的各类内科(呼吸系统、循环系统、血液、内分泌、神经内科等)患者,包括术后治疗的患者和死亡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数十份,提交至日本医学会接受审查,评定合格者即获得“认定内科医”资格。成为认定内科医后,需继续实习至少两年,方可参加“内科专门医”资格的考试。考试方法和认定内科医资格考试类似,只是需要提交的病例报告更具有深度,且考察范围扩大至对患者的管理和照料等。因提交的报告需涵盖内科的几乎所有方面,据闻有些仅擅长某一专科的人因此而放弃了考试。据统计,截至2002年底,日本约有98000名医生在内科部门工作,其中具有内科专门医资格的仅7169人,不足十三分之一。在我国,医生取得行医执照后,需注册执业地点、类别和范围,并照此行医。仅在变更执业类别而重新注册时,才需提交接受培训并合格的证明。参见如: http://www.tomoe-clinic.jp/naikasenmoni/index.html , https://www.naika.or.jp/nintei/seido/gaiyo/ , 《医师执业注册暂行办法》)



来到护士站,恰逢患者的晚餐时间,护士们忙于送餐至各病房,站内人影寥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我停下了脚步。那正是负责该楼层的护士相马若菜。最近综合诊断部没有多少住院患者,我有一阵没见到她了。只是随兴来到住院区,却有如此相遇,感觉自己撞了大运。



她交叠着颀长纤瘦的双腿,正坐在电子病历前,应该是在写看护记录吧。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却迟迟不见动作。美丽的双眼愣愣地盯着屏幕,目光空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容端整的若菜如此忧郁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风情与魅力。



我来到她的身边。若菜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从侧旁看去,她的睫毛格外地长。



“相马护士。”



我轻声呼唤。若菜的身躯猛地一颤。



“咦?啊,小鸟游大夫。”



“你还好吧?看上去好像有点累了。”



“哦,还好,只是想了些事情而已。”



说着,她冲我莞尔一笑,只是那个笑颜似乎有些牵强。



“你今天是晚班吗?”



“不,今天我是早班,已经结束了,只是剩看护记录还没写完。”



听了若菜的回答,我侧眼看向挂钟。早班的话,她应该早就下班了才对,却仍未写完看护记录,一定是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险些说出“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谈”的话,但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至少目前)算不上那么亲密,我便重新把话咽了下去。



“小鸟游大夫您呢?看您穿着便服,是患者状态突然恶化被叫来的吗?不过我记得综合诊断部现在没有住院患者吧。”



“被鹰央老师拽着跑了一天,刚刚送她回楼顶的‘家’里了。本来想直接回家,不过既然来了医院,就想着把前一阵出院的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一下。”



“哦哦,是天久大夫啊。您真善良呢。”



“哪里,我并没有……”被若菜夸奖,感觉不算坏。



“不过,我有点羡慕天久大夫了呢。毕竟身边总是有辅佐她的恋人。”



“……恋人?你说谁?”



“咦?就是小鸟游大夫您啊……不是吗?”



“绝对不是!”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若菜歪起头。



“可是,鸿之池大夫说……”



“她说的话你可别信!那家伙张口就胡说,纯粹是拿我当乐子而已。”



“哦……”若菜眨了眨眼,似是依旧不解。果然,我来到这家医院依旧无缘桃花运,都要怪那家伙。我如此确信。而且,她偏偏对相马护士散播谣言。正当我想着要怎么收拾鸿之池时,只见若菜的表情再次被阴暗笼罩。



“那,那个,相马护士,……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哎?”若菜抬起头,愣愣地反问。



“呃,就是,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好受的样子。不介意的话,你愿意跟我谈谈吗?”



我小心着措辞,避免表现出催促之意。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动摇,迎着我的目光沉默了十数秒后,她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小鸟游大夫,如果……”



“不好了!快来人!”



若菜细弱的声音,被一阵尖利的惨叫声打断。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从护士站前面的病房跑出一名年轻的护士。我记得她来这儿还不到一年。



“怎么了?”若菜锐声喝问,露出了前辈的威严。



“有人倒在地上了,是名患者,我去看的时候突然……”



许是陷入了惊慌,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说明。我和若菜对视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穿过护士站,跑入了那名护士出来的病房。只见进门右手边的床上,一名体格健硕的中老年男性正浑身发颤。痉挛——是癫痫发作吗?还是脑中风?一边在脑海中列出可能造成症状的病因,一边赶到床边,这时男子的痉挛停住了。



“先生!您怎么了?听得见我的话吗!?”



我摇晃男子的身体,大声问道,然而他毫无反应。“患者是什么情况?”我问向新来的护士。



“呃、那个,他是昨天、不、今天入院的,刚才还在和我说话,然后就突然开始发抖……”护士慌张地说明。不对,我问的不是那些事情。



“松原一郎先生,五十六岁,昏迷失去意识,今日入院接受详细检查,无既往病史。疑有心律不齐,目前正在进行二十四小时心电图检查。”



若菜迅速告知了必要的情报,同时准备接上心电监测仪。看着她将电极片贴在患者胸口,我把耳朵凑近患者的嘴边,同时观察胸膛的动作。脸颊没有感受到呼吸时的吐气,胸口也不见起伏。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直起身子,伸出手指搭在患者的颈部,却同样没有摸到脉动。



“心肺停止(arrest)!”



在我宣告患者心肺功能停止的同时,若菜接好了电极片,打开心电监测仪的开关。液晶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波形,像是一座座形状和大小各异的山峰连绵不断。



“是室颤!”我的响声在病房里回荡。



室颤——心室颤动(永琳:又称心室纤颤,英文V-fib(ventricular fibrillation)),指心室细微震颤而无法向全身泵出血液,是心脏骤停的标准形态之一。和我猜的一样,患者昏迷的原因正是心律不齐。之前都只是导致了暂时的低血压,晕过去一会儿就好了,但这次则导致了心脏骤停,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将有生命危险。



“相马护士,快去拿急救推车和电除颤器!你,去广播紧急呼叫,再把附近的护士都叫过来!”



我快速下令,同时两手交叠于患者胸骨上方,施加体重,开始了心肺复苏。大脑若被停止了供血,超过三分钟,便会开始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心肺复苏可维持脑部最低限度的供血,同时为恢复窦性心律做准备。



接到我的指令后,若菜和新手护士急忙跑出病房,数十秒后,若菜一手拽着推车、一手拎着电除颤器回来了。



“除颤器充电中!要打肾上腺素吗?”



若菜快速问道。



“打,再加一个单位的利多卡因!”(永琳:肾上腺素可加强心肌收缩性,迅速改善心肌血液供应,是治疗心脏骤停的常用药物;利多卡因为Ib类抗心律失常药,通过轻度阻滞钠通道降低心肌自律性,主要治疗室性心律失常。)



我一边进行心肺复苏一边回答。她从急救推车中迅速取出所需药剂,动作流场地接在点滴的输液侧管注入。这时,从天花板的扬声器中传出广播声。



“紧急呼救 紧急呼救 十楼西住院区”



紧急呼救(stat call)——院内患者突然病变,需要召集医护人员救助时播放的紧急广播。不出数十秒,医院里的医生们便会来到这儿。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悠闲地等待,采取措施越晚,心脏骤停患者的存活率就越低。现在只能靠我和若菜尽力抢救了。



“充电完成!”



若菜向我递来电极板。我点头接过,将其分别抵在患者右胸和左侧腹处。



“离开!”



听到我的叫声,若菜快速跳离病床。确认后,我按下电极板上的按钮。下一瞬,床上患者的身体猛地跃至空中。强烈的电击短暂地麻痹了震颤的心脏,使其再度按照正确的节奏跳动。这是对室颤最为有效的治疗手段。屏幕上,心电图的波形因大电流瞬间扬起,超出显示量程,数秒后缓缓下降。我和若菜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片刻后,回到基准线的波形开始有节奏地绘出正常的形状。我重用手指抵在患者的颈部,这次明显感受到了血管有力的脉动。



“心跳恢复了,血压也回来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说道。闻此,若菜的脸上也现出安稳的表情。随着血压上升,患者开始恢复意识,躺在床上发出呻吟声,同时略微扭动身体。



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很快,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奔入病房。我认识他,记得是循环内科的医生。



“这是我的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他急切地问道,声音因不安而尖锐。紧跟着,又有更多的医生涌入病房。



“出现了室颤,进行体外电除极,已经恢复了窦性心律,血压正常。”



我简单地说明状况。只见他双手撑着膝盖,“太好了……”地叹息。



“谢谢你了,大夫,后面就交给我吧。真是帮大忙了。”



“那就拜托您了。”



我低头向他致意后,离开了病房。主治医来了,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回到护士站,跟着我一同出来的若菜来到我身旁。



“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很精彩的施救呢。”



“相马护士也辛苦了。多亏有你的帮助,才让患者复苏了。”



“哪里的话,我几乎没做什么,只是照大夫您的指示行动了而已。”



“不用谦虚的,你的行动非常准确,这才是关键。”



“可是,我只是……”“光靠我……”



我和若菜的声音撞在一起。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那,这次就算我们两个人的功劳好了。”



若菜露出与她成熟外表不相称的、少女一般稚嫩的笑颜。见此,我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哎,这下被鸿之池说成“伸长了鼻子”也是没办法。露出苦笑时,忽然注意到若菜的脸上重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我刚才心情有点低落,多亏了您,又打起精神了。”



她冲我略一低头,转身离开了护士站。本就纤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更加娇小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刚要开口发问,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出震动。一时兴起来到住院楼,却忘记了关闭电源。我慌忙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又皱起了眉头。是一封邮件,发件人是“天久鹰央”。又出了什么事吗?我点击屏幕,打开邮件。



“还在医院旁边的话就回来一趟 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看着短短的正文,我不解地歪起脑袋。



6



“您还好吗?”



我捏住鼻子,问向站在一旁的鹰央。她僵硬着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周日的上午,我们两人再次来到了“垃圾屋”。昨天在医院接到鹰央的邮件后,回到她的“家”中,只见她很是严肃地对我说。



——“我想去跟沼田道个歉,你能陪我去吗?”



老实讲,我很不愿意连周日都浪费掉,又去那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屋”,然而听到鹰央从未有过的孱弱声音,便不由得答应了下来。



“那我要按咯。”



我按下门铃。立刻,一阵轻快的铃声响起。鹰央紧紧盯着关闭的大门。数十秒后,门打开,一个脏兮兮的男子戴着压低的棒球帽露出了脑袋,朝我们投来充满警惕的目光。



“怎么又是你们,……给我滚。”



沼田愤愤地骂了一句,试图关上门。



“等一下,今天我们是来道歉的!”



门关上前一刹那,鹰央大声叫住他。男子停下了手。



“道歉?”沼田重新露出头,讶异地嘟囔。



“没错,向你道歉。昨天我闹了误会,把你说成是杀死了大学生市之濑的犯人,我很抱歉。是我搞错了,市之濑他还活着。”



鹰央深深低下了头。我也姑且效仿。



“……把头抬起来吧。”



闻声,我抬起了头。棒球帽下,沼田的目光紧盯着我们。



“不用道歉了。住在这种家里,我已经习惯被误会了。你说那个叫市之濑的小子还活着是吧,那就够了。”



沼田几近变成黑色的嘴唇略微扭曲,露出一丝笑容,丢下一句“那就再见了”后,再次准备关上门。



“哎,你等一下!”鹰央急忙叫道。“虽然算不上是道歉,不过作为一个医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告诉我?”



“你应该立刻接受治疗,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我昨天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收集这些废品。”



吊胃口般顿了一拍后,鹰央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



“你把收来的废品……吃下去了,对吧?”



吃了废品?听到预料外的话语,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沼田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鹰央,似是在催促。



“昨天在你家里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件废品上有啃咬的痕迹。在医学上,你的这种情况叫‘异食症’,指无论如何都想吃不能食用的无机物的症状。你在小区的垃圾堆放处巡游,收集刺激自己食欲的物品,吃不了的就堆放在家里面。”



沼田依旧是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仿佛在证实鹰央所说的内容。



“目前看上去,你的健康还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不过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患病。首先要接受详细检查,找到引发病症的原因,再接受针对性的治疗。这样一来,你就再没必要收集这些废品了。”



“……我再想想吧。……谢谢你。”



沼田小声回答后,终于回到了房屋内,关上了门,立刻响起了锁门的声音。



“总算是平稳地收了场啊。那我们就回去吧。”



我松了口气,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正低着头,双肩微微发颤。她是在哭吗?因为放下了心中的负担,还是因为自己的推理出错而悔恨?我冲她颤抖的肩膀伸出手,这时她缓缓抬起了头,我一下子止住了动作。



鹰央在笑。无声的、小恶魔般——不,准确地说,是恶魔般的笑写满了她的脸庞。



“那、那个,……鹰央老师?”



看到与状况截然相反的表情,我不由得感到畏惧。只见她扬起嘴角,缓缓开了口。



“等着瞧,我叫你有去无回。”



“左转!下一个路口左转!”间不容发的指令从副驾驶席飞来。



“我知道啦,您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我紧握着方向盘,瞟了一眼身旁穿着长大衣、紧紧盯着手机画面的鹰央。



“……那上面标了目的地吗?”



“嗯?哦,标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到底,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呢?这儿已经是奥多摩的山区里了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哎,前面左转。”



“好好好……”



向左打方向盘,RX-8驶入了勉强够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山路中。距离出发已有两个小时,从十五分钟前便一直在昏暗的树林里开个不停。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十一点。



“上个月二十二日,在大田区港口发现女子尸体……专案组正在调……害者关原樱子女士身边的……”



许是信号太弱,车内扬声器传出的新闻也是时断时续。我干脆关掉了收音机。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呢,大半夜的,我为什么在陪鹰央跑到奥多摩的深山老林里开车兜风?盯着头灯着凉的凹凸不平的路面,我扪心自问。



半天前,向沼田道过歉后,我正准备归宅,却被鹰央一句“接下来才是好戏,总之先回医院吧”叫住了,于是只好在鹰央的“家”里不明不白地等着。反复问鹰央“这到底是在等什么?”然而每次都被她搪塞,几次忍不住想要回去却听到她的一句“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而有苦难言地自暴自弃,眼看着宝贵的周日下午时光一点点耗尽。



等到时针指过晚九点,正要下定决心收拾回家时,一直坐在电脑前的鹰央叫道“终于有动作了!我们快追!”然后便是一头雾水地按照鹰央指示,开车来到了这里。



说到底,鹰央所说的“案件”究竟是指什么?市之濑还活着,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在那瞬间,需要解决的“案件”就不复存在了。白天向沼田道歉后鹰央露出的表情浮现脑海。她认为在那个“垃圾屋”中发生过杀人事件,若是如此,沼田杀死了市之濑以外的某个人吗?被害者又是谁?



山路开始逐渐变窄,路面也愈发崎岖。RX-8不充分的减震系统,将路面的凹凸不打折扣地传递到屁股。



“真的是这条道没错吗?这路怎么越来越野了?”



再开下去,我们该不会要遇难吧?



“放心吧。快到了,你开慢一点。还有把远光灯也关掉。”



鹰央的声音里渗着一股紧张。快到了?我们这是要到哪儿?脑子里疑问无数,但我也只能照做。忽然,透过前窗,我看到道路前方停了一辆小面包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车?疑惑的瞬间,副驾驶席响起锐利的一声“停车!”我反射般猛踩刹车,顿时安全带勒入胸口。



“关头灯!发动机也熄火!”



鹰央迅速发出指令。不明就里的我只好照做。



“那个,老师,这里是哪儿?”



“走吧。保持安静,尽量不要出声,别让对方发现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自打开了车门。我慌忙摘下安全带,下车跟在她后面。



没有路灯,连暗淡的月光也被两边高大的树木遮蔽,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费力确认脚边的地面。



“好,走吧。总之先摸到那辆车旁边。”



“您、您等一下啊。我眼睛比不上您,这么黑根本看不清啊。”



听见鹰央小声下令后便要兀自迈开脚步,我慌忙把她叫住。对光线异常敏感的她,有着堪比猫头鹰的夜视能力。



“啧,没办法。”鹰央从外衣的口袋中掏出两个小型手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我。“这个可以调节光强,你尽量打暗一点,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我们到底是会被谁发现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她只是回了一句“少废话快跟上来”,便弯下腰向前走。我无可奈何,依言将手电筒的光强调到最小,一边照着脚下一边前进。蹑手蹑脚地来到停在数十米前方的面包车旁边。车的后备箱门被拉开,里面似乎没有人。鹰央忽然趴下身子,伸手到车下方,拽出来了一样东西。



“哦哦,找到了。”只见她手中的物品差不多名片大小。



“那是什么?”



“GPS定位器,中午我装上的。只要有这个,面包车开到哪儿,都能从电脑或手机上看见。”



说着,鹰央将机器递给我。这么说来,今天中午到“垃圾屋”道歉后,刚要坐车回去时,她撂下一句“稍微等我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十几分钟后才回来。原来那个时候,她是去给这辆车偷偷安装定位器了。



可是,这到底是谁的车?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



我刚要开口问,鹰央迅速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然后指了指树林深处。仔细一看,从中漏出了一丝光线,好像是有什么人在。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对方很有可能会拼死抵抗,到时候就交给你了。”



“您等一下,对方到底是谁?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快速发问,鹰央只是说了句“小心别让他发现了”,然后弯下腰,朝着光源走去。您喜欢搞秘密可以,但至少这种时候得给我说清楚了啊。一边在心中吐槽,我一边学着她的样子,缩起身体跟在后面。照她的说法,可能会发生冲突,我得做好准备才行。



屏息凝神,我和鹰央逐渐潜入树林深处。前进了约二十米,从树干的缝隙间,一个人影在光照中现出轮廓。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子,不过背对着我们,看不见面孔。他将一个大型的手电筒摆在地上,手里握着长约一米的铁铲,正在进行某种作业。



我们一边注意不发出脚步声,一边沿着树干的影子朝男子靠近,直到距离他只有数米处停了下来,藏身于粗壮树干的暗影中。我用手按着胸口,试图安抚心跳。



“走吧。”鹰央轻声嘟囔。虽然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将手电筒放在树下,握紧了双拳。



“不许动!”立刻,鹰央从树干后跳出来,朝男子大叫。男子浑身猛地一颤,两手举着铲子僵住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鹰央两脚岔开站着,打开手电筒,照亮了男子的脚边。



“天啊……”



看到黑暗中浮现的场景,我不由得发出呻吟。被翻开的土块散落在周围,中间露出一条手臂。……人的手臂,肌肉被剜开,露出里面的骨头。



“这……到底是……?”我从喉咙肿勉强挤出一丝颤巍巍的声音。



“看了不明白吗,人类的尸体啊。对吧?”



听到鹰央的问话,举着铁铲的男子用很不流畅的动作转过身来。“啊…………”看到对方扭曲的面庞,我只是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市之濑——从最开始被误认为杀人事件的“遇害者”的男子。



“你们……怎么……?”



戴着眼镜的市之濑咧着嘴,露出牙根,惊讶而恼怒地朝我们瞪来。



“当然是为了解决案件了。”



鹰央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回答。



“您说‘案件’……究竟是指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看到市之濑还活着地时候,不是已经证明了不存在什么“案件”吗。



“说什么呢,当然是‘杀人案件’了。”



“杀人……”我的视线落在求助般从地面伸出的那一截手臂上。“埋在那儿的,究竟是谁?”



“你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鹰央很是无可奈何般长叹了一口气。市之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



“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堺都没有错。眼前这个男人去‘垃圾屋’串门那天,的确发生了杀人事件,房间榻榻米上面的那个印也的确是血迹。”



“可是,被杀死的人又是谁呢?那个家里除了沼田以外没有别人住了吧?”



难道说,那个“垃圾屋”里还住着第三个人,被沼田和市之濑合伙杀害,埋到这个深山老林里面了——是这么一回事吗?



“说啥呢,傻冒”鹰央不屑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挑衅般看向依旧闭口不语地伫立在原地的市之濑。



“埋在那儿的就是‘垃圾屋’的主人沼田。不是沼田杀死了市之濑,而是倒过来,上个礼拜去了‘垃圾屋’的市之濑杀死了沼田,就在那个房间里。”



“什么!?”一时未能理解鹰央的话语,我皱起眉头。“不,这不可能啊。今天白天我们不是还见到了沼田……”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沼田’?”



“我怎么……”



“我们第一次见到‘沼田’是在昨天。看到从‘垃圾屋’里面出来的弯腰驼背浑身脏兮兮的男人,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沼田’了。”



“……难道说”到这儿,我总算是明白了鹰央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数米前方的男子。



“没错,这两天来我们见到的‘沼田’,就是这家伙假扮的。对吧?”



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问向市之濑。后者没有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



“不肯承认吗?也行,无所谓。那就由我来替你解释吧。上个礼拜,你闯进‘垃圾屋’,在那个房间里杀死了沼田,却被堺目击了你的行踪,我猜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然后,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图消除自己犯罪的痕迹,包括擦掉血迹,把原本在房间里的废品搬到别的地方。到了半夜,你开着自己的车,把尸体搬到深山里埋起来。这地儿确实不错,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鹰央张开双臂,回望四周的树林。



“回到‘垃圾屋’后,你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戴上脏兮兮的棒球帽,把皮肤和脸抹黑,就假扮成了‘沼田’。他的特征那么明显,假扮起来反而更容易吧。”



“他假扮成沼田,是为了模糊案件发生的真正时刻吗?”



“可能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不过不是主要的。一般来讲,住在垃圾屋的房主消失不见了,谁都不会当成是‘案件’的。这个市之濑啊,必须要在‘垃圾屋’里找一样东西,所以为了就算在那里面也不被怀疑,才装成了沼田的样子,在里面住了一个多礼拜,同时拼命翻找垃圾堆。”



说到这儿,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紧紧盯向市之濑。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一直保持沉默的市之濑总算是开了口,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低沉的声音。



“怎么,尸体就摆在那儿呢,你还想抵赖吗?也罢,那我就从头到尾全都讲清楚好了。”



鹰央舔了舔舌头。



“首先,事情的起因恐怕是堺夫妻的吵架。上个礼拜的深夜,堺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惊动了警察。看到巡逻车赶来,你误以为是警察要来抓你,情急之下,就把那个绝对不能让警察看到的东西从公寓的窗口扔了出去。”



“公寓的窗口……”我不由得跟着嘟囔。



“没错,他住的房间,窗户外面正好是垃圾堆放点,所以想临时借地,藏匿自己的‘宝物’。等警方调解了堺家的争吵回去后,你松了口气,出门去垃圾堆,想要把‘宝物’捡回来。可是到那儿一看,发现‘宝物’竟然不见了。你急坏了,在周围找来找去,可就是找不到。等到天快亮了,你才明白,可能是沼田捡走了你的‘宝物’。所以,你就闯进了‘垃圾屋’。沼田大概是承认了在垃圾堆里捡到了‘宝物’,却不肯归还。你一时冲动,就杀死了沼田。”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鹰央顿了一顿。她说的内容听起来确实符合逻辑,只是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



“那个‘宝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惜杀死一个人、在那个恶臭包围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也要寻找的物品——那到底是何方珍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只是我的猜测……”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很可能是兴奋剂。”



听到从鹰央嘴里说出那个单词的瞬间,市之濑的身体猛地一颤。见此,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来我没猜错啊。”



“兴奋剂……”我回想起昨天堺说过的话——有人在那片住宅区偷偷贩卖兴奋剂。



“通常来说,药品由暴力团伙偷偷输运,分发给手下的喽啰去街头贩卖。为了防止喽啰被捕后说出供应链,中间一般会安排几层中介,说白了就是转手违禁药品的中间商。市之濑很可能就是中间商之一,从上头拿到货物,分发给周边负责贩卖的下手。听说你每天都开车出门,八成也是为了把药品交给卖家,再从他们手里收回赃款吧。”



说着,鹰央轻轻摆了摆左手的食指。像是呼应一般,市之濑握着铁铲的两手逐渐发颤。



“这样的人发现药品不见了,肯定会急得要命,说什么都要找回来。药品说到底都是上头的,一旦弄丢了,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上,要么可能就要沉到东京湾里了。”



鹰央贼笑着,坦然说出让人笑不出来的话。市之濑双手的颤动逐渐扩散到手臂、身体,直至表情。



“这就接到我前面讲过的事情了。他杀掉了沼田,装扮成他的样子,拼命寻找兴奋剂。但昨天,看到我们登门拜访‘垃圾屋’,他以为我们会搜查那个房子,就急忙回到‘市之濑’的模样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去调查。很遗憾,就你那点小把戏,我回家想了一会就搞明白了。别把人看扁了,傻帽儿。”



许是因昨天受辱而怀恨在心,鹰央像个孩子一样吐舌扮鬼脸。



“证据……”浑身发颤的市之濑挤出蚊子般细弱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



“证据呢?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有证据吗!”市之濑唾沫横飞地大叫。



“你都把尸体重新挖出来了,还狡辩个什么劲儿啊。看到那个尸体,警察再怎么懒也会行动的。你的车里肯定有搬运沼田尸体时留下的痕迹,仔细调查‘垃圾屋’的话,也能发现里面死过人、以及你假扮成沼田生活过的痕迹。”



鹰央像指挥家一样挥动着食指。同时,市之濑的脑袋颓然下垂。



“……小鸟。”鹰央悄声呼叫,以免让市之濑听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你知道的吧。”



“……嗯,当然了。”



我回答着,目光牢牢锁住市之濑,走上前将鹰央护在身后。看来轮到我出场了。在深山老林里,被人揭露了自己杀人的事实,他接下来的打算不难察觉——封住知情人、也即鹰央和我的嘴。



市之濑缓缓抬起头看向我。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中,充血的双眼清晰可见。他慢吞吞地举起手中的铁铲。



“唔啊啊啊啊——!”



随着响彻树林的怪叫声,市之濑挥着铁铲朝我们冲来。我沉下身体重心,轻吐出一口气。他大跨步跑来,距离迅速缩短,到了铁铲攻击范围的瞬间,我用后腿用力一蹬地面向他靠近。市之濑惊得瞪大眼睛,慌忙想要挥下铁铲,然而为时已晚。我向外挥动左臂,同时用手腕挡住铲柄,轻松将其接住。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么长的武器变得毫无作用。



“啊、呃……”



市之濑试图重新拉开距离,但抢在他之前,我伸出双手,绕到他的头后部,把他的脑袋抱在臂弯里。被我的手一拽,市之濑失去平衡,像是行大礼一样朝前栽倒。这个招数叫做“首相扑”。瞄准市之濑被我拽到胸口处的脑袋,我猛地向上抬起膝盖。立刻,膝盖骨处传来轻微的冲击。松开手,下颚遭到膝盖踢击的市之濑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倒在地。挨了我这么大块头的人全力的膝踢,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给,拿这个把他捆起来。”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透明胶带,朝我丢来。



“老师,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能问一下吗?”



我一边将昏迷的市之濑的双手用胶带绑住,一边问道。



“问吧,什么事?”



“这人为什么特地来这儿把尸体挖出来?如果放着不管,我们不就可能没法证明他杀了人吗。”



“你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挑今天去‘垃圾屋’道歉吗?”



“咦……?”这么说来,在今天白天时,鹰央很明显已经看穿了市之濑杀死沼田的事实,可她为什么还要去道歉?



“稍微动动脑子行不行。今天从‘垃圾屋’出来的时候,我故意骗了装成沼田的他,说‘你收集废品是为了吃’。”



“哦,确实。您那是骗他的啊。……哦哦,我明白了。”



“没错,他上了我的当,误以为在‘垃圾屋’里住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找到‘宝物’,是因为沼田把那东西吃掉了。”



“所以才特地跑到这儿把尸体挖出来,想要确认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完,取出手机开始摆弄起来。依她的性格,恐怕是在给成濑打电话吧。昨天被他嘲笑,今天肯定是要回敬一番。侧眼看着一边通话一边贼笑的鹰央,我用胶带牢牢捆住了小声呻吟的市之濑的两脚。



“我通知了成濑,他说马上就派人到这儿来。一听说我们找到了尸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哼,活该。”



她果然在记恨着昨天的事情。



“这下案件算是解决了啊。不过,那个‘宝物’……兴奋剂,到底去哪儿了呢?”



恐怕是埋在了那个“垃圾屋”的某个角落吧。



“这个么,我也有点眉目了。”



“真的吗?”



“嗯,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说完,鹰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鸟,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



7



“前面拐过去,应该就是了。”



“好好好,您走路看着点前面,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一脸撞在电线杆子上了。”



“闭嘴,你烦不烦。”



打量着地图的鹰央抬起头,朝走在旁边的我瞪了一眼。在奥多摩的深山里揭露了杀人事件的真相后过了十数小时,结束了医院内的工作后,我和鹰央走在东村山某住宅区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我开车带着鹰央,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后步行至此,至于目的地是哪里——同样地,我全无头绪。



依鹰央所说转过拐角后,我看到二十米前方站着一名穿了廉价西装、体格健硕的男子。



“哎?这不是成濑警官吗。”



听到我招呼,成濑用极为隐蔽的动作略一点头。



“辛苦了,等了很久吧。”



看到很是威严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靠近地鹰央,成濑的脸颊随之抽动。看来是被她叫出来的。



“是啊,很久了。说过很多次了,我可是很忙的,希望您不要错以为可以随便使唤我。”



“喂,我可是解决了你漏掉的一起杀人案啊,你对我这态度合适吗?你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谢我才对吧。”



鹰央的笑容富有挑衅性,显然是仍在记恨着前天被成濑嘲笑的事情。后者冷峻的面庞变得扭曲。



“就算您这么说,事件又不是归我的派出所管,功劳都算在青梅派出所头上了。”



昨天,接到成濑的联络后赶来的警方接管了市之濑,我和鹰央则是到派出所做了数个小时的笔录,搞得我到现在都犯困。



“你们警察怎么抢功不关我事。话说,市之濑他认罪了吗?”



“……听青梅派出所的熟人说,他承认了丢弃尸体的罪名,但其它的事情一概否认。”



成濑说明的语气十分露骨地缺乏兴趣。虽说是归属他所管辖,但好歹也是他本人多少参与了一些的案件,就不能再主动一点吗。这态度,被说成是官老爷也没法狡辩吧。



“兴奋剂那边呢?”



“他也不承认沾手违禁药品。另外,我们搜查了市之濑的公寓,但目前没有找到他贩卖兴奋剂的有关证据。”



成濑压低了声音回答。违禁药品的交易发生在他所在警署管辖范围内,他似乎格外感兴趣。



“不过啊,听你平时总说什么‘调查情报绝不能透露给一般群众’,今天嘴巴倒是很松嘛。”



“……这些内容,媒体恐怕已经报道过了。而且二位也算是逮捕凶手的功劳者,多少说漏一点也没关系吧。”成濑毫不掩饰地移开了视线。



“嗬,这么实诚啊。是不是被老板骂了啊?‘早听天久鹰央的话,就不至于被别人家抢去功劳了’之类的。”



闻此,成濑一脸哑巴吃了黄连的表情,似乎是被鹰央猜中了。他说着“那儿就是您说的地方”强行改变了话题。



“寺庙……?”看着成濑所指的建筑,我问道。“我们要去寺庙吗?”



“准确地说,应该算是陵园吧。”成濑的语气依旧阴沉。



“陵园?您该不会说还有别的尸体被埋起来了吧?”



恐怖的想象掠过脑海,我试图用明朗的语气将其打消。



“有啊。是沼田的妻子和女儿的遗体。”



“啥!?”听到步履蹒跚的鹰央语出惊人,我的脸颊不住抽搐。“您等一下啊。沼田的妻女不是在离异后去了……”



“那只是堺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实际上两人都去世了。”



“怎么会……”



本以为案件已经得到了解决,未曾想又出现了两名死者。沼田的家人也是市之濑杀死的吗?不,难道说是被沼田害死的?



“您是说,两人的遗体被偷偷埋在那个陵园里了吗?”



“准确地说,不是遗体,而是‘遗骨’。”



“遗骨?”



“没错。沼田的妻女在两年前因交通事故而死亡,后被葬在那个墓地里。”



“哎,交通事故?不是杀人……?”



“哪儿会有那么多杀人事件。前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沼田,找到了两年前发生交通事故的新闻。”



“两年前的话,我记得正好是那个家里开始堆放垃圾的时候……”



“没错。两年前,沼田载着妻女驾驶时,被疲劳驾驶而闯了红灯的卡车从侧面撞到。沼田只是受了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席一侧的妻女则是遭到撞击而当场死亡。想必是痛失家人的冲击导致沼田罹患精神疾病,开始在家中堆放废品。”



“……去世的两人,就被埋葬在那个陵园里吗?”



“嗯,好像是的。这是成濑调查的。今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调查一下沼田家人的墓地,作为嘲笑了我的补偿,没想到一个上午就查出来了。警方的调查能力确实不是盖的。”



“……这不是什么补偿。是您说查出来就可能找到兴奋剂,我才去查的。”成濑显得很是不服气。



“都无所谓了。行啦,快走吧。”



鹰央挥了挥手,大步走向墓地。



“那,您是要在这陵园里做什么?”



我踮着脚尖,有些担忧地回望周围的墓碑,同时问向身旁同样踮着脚尖的鹰央。跟着她进入的这片陵园相当宽广,我们寻找沼田家的墓地找了好久。有周围路灯的照明,园内不至于昏暗,但夜晚的陵园总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儿。



“你想想,为什么沼田要收集那么多废品?哎,真是的!根本看不清!”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拼命踮脚尖,却还是被墓碑遮挡了视线,急得她歇斯底里般大叫。



“还为什么,不是因为失去家人而患上精神疾病,变得无法丢弃物品了吗?”



您刚刚不是解释过了吗。



“嗯,没错。不过沼田并不是见到什么东西都捡,而是在小区内的各垃圾场巡游,只挑看上的东西捡回来。他到底是挑了哪些东西?换句话说,哪些东西在沼田眼里才算是‘宝物’?”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回想一下,‘垃圾屋’里面堆着的废品都是什么?很多都是家电,而且都拆开了。”



“是吗?”



就算您这么说,我又没有特地留心看过那些垃圾堆。



“你可再长点心吧。那你再说说看,沼田为什么要把电器都拆开?”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啊。”我举起双手,彻底作投降状。



“动动脑子行不行。你忘了堺说沼田是干什么的了?”



“干什么的……?”我回想前天与堺的对话。“好像是什么艺术家……”



“找到了,天久大夫。”



远处传来成濑的叫声。鹰央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好”便朝那儿跑去。



“哎,您等一下啊。”



成濑正站在陵园一角的某块墓碑前,脸上是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待我和鹰央走近,他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墓碑。“呜哇……”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墓地宽约三米、纵深两米,中央是刻有“沼田家之墓”的石块,周围摆满了“作品”。



——没错,那些毫无疑问是“艺术作品”。



比翼起舞的蝴蝶,悠然畅游的鱼儿,火焰飘摇的蜡烛,振翅欲飞的猛禽,还有几可乱真的木屋——每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作品”,构造精细,结构大胆,无一不在吸引观者的视线。仔细一看,它们都是使用铁钉、钢针、电路板、木块、塑料瓶盖等随处可见的“废品”组合而成。



“这些是……”我愣在原地,惊叹于作品极高的质量和完成度。



“这就是沼田的‘作品’。在网上查了查,发现沼田是小有名气的现代艺术家,作品都是使用生活中的‘垃圾’为材料制作,在国外还拿过几个奖——直到两年前。”



“遇到交通事故为止……”



“我想,沼田是因为面对独自一人的生活而陷入了绝望,不知是为了祭奠还是为了赎罪,抑或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醉心于制作,并将作品供在墓前。”



“那,他半夜在街头游荡收集废品是……”



“嗯,是在寻找制作艺术品的材料。恐怕从很久以前他就在这样做,不过遇到事故后,他就形成了把所有能用的物品都收集起来堆在家里的习惯。”



鹰央眯起眼睛,打量着堆满了墓地的“艺术品”。



“然后呢,这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不顾我们出神地望着“作品”,一旁的成濑叹了口气说道。



“你啊,看到这么精湛的艺术品,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鹰央瞪大眼睛问向他。



“当然是觉得很了不起了。不过,我的任务不是欣赏艺术,而是找到药品。”



“你这人真没劲。身为日本人,没有点惟吾德馨的精神怎么行。”



朝成濑轻蔑地瞟了一眼后,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上上个礼拜,市之濑见到巡逻车停在他公寓的旁边,情急之下就把兴奋剂丢到了窗外,结果被沼田捡了回去。但,杀死沼田后,市之濑在‘垃圾屋’里翻找了一个多礼拜都没找到。这么一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已经被放到这个墓地里了,对吧。”成濑挠了挠鼻尖。



“没错。在市之濑闯进家里之前,沼田就把‘宝物’拿到了墓前。”



成濑严肃地打量起墓前放置的作品。



“不过猛地一看,好像没有什么药品啊。”



“那当然了,谁会把兴奋剂摆在外面,肯定是藏在什么的里面了。那个东西就算里面藏了别的危险物品,从外面也看不出来。”



逐个打量沼田作品的鹰央指向墓地一角。



“应该就是那个吧?”



她所指的位置摆着模仿古典安乐椅形状的“作品”,椅子上坐着一只兔子玩偶,正用一只耳朵擦拭双眼留下的泪水。我记得是去年开始流行的名为“哭哭兔”的角色。泪眼汪汪的兔子很是惬意地坐在安乐椅上,仿佛自己就是椅子的主人一样。



“遇害数小时前,沼田在垃圾堆里找到了这只兔子玩偶,发现和自己制作的椅子非常相配。所以,他就带着兔子来到墓地,让它坐在了椅子上。”



鹰央的表情忽地变得柔和。



“可能是觉得,女儿看到它会开心吧。毕竟是孩子们很喜欢的角色。”



成濑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橡胶手套戴上,探出身子,一把抓过“哭哭兔”的玩偶。



“喂喂,我不是说了要惟吾德馨吗……”



他没有理会鹰央的抗议,径直拉开玩偶后背的拉链。看到玩偶像是被解剖而哭泣的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找到了。……您猜得很准嘛。”



从“哭哭兔”的身体里取出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成濑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叹息和苦笑掺半的表情。



“……我说,小鸟。”



“怎么了?”



“有空去买个‘哭哭兔’的玩偶,下次来的时候供上去吧。怎么样?”



我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没了玩偶而空荡的安乐椅上。椅子微微晃动,像是哀叹着玩偶被夺走的不幸。



“这是个好主意。”



听到我罕见地完全赞同,鹰央露出寂寥的笑容,静静地眺望着摆满了墓地的作品。我也跟着望去。



制作了这些艺术品的男子,很快就要在这片土地里与家人团聚了。或许,他终于能重获平安了。



习习夜风吹拂中,我和鹰央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这片美丽的“艺术品”。



*



周末的繁华街总是人声鼎沸。走出车站,我低头看向手表。现在是晚七点一刻,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碰头的站前广场。解决了“垃圾屋”杀人事件后第二周的周五,我应约奔赴鸿之池再度安排的联谊会。虽说最近心向相马护士,但和众人开怀畅饮应该不矛盾吧。难得鸿之池费心策划,拒绝的话总不太好。



一边找着各种借口,我一边朝前走去。所幸,今天没有被鹰央纠缠,晚六点结束急救部的工作后,我便立刻离开医院,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我记得是这个地儿没错啊……



来到广场,我回望四周。周末的广场人头攒动,寻不见鸿之池的身影,便掏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准备给她打电话。看到记录最上面的一条,我不由得苦笑。那是成濑的手机号,今天中午在急救部的休息室吃午饭时,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用一如既往的不快嗓音,成濑说“向您告知案件的调查情况,算是对二位协助侦破案件的报答,烦请您稍后转告天久大夫”。



那直接给鹰央打电话不就行了——这样想归想,但我也知道成濑很不愿意与鹰央对话,加之我对案件的情况也感兴趣,便接下了传话的工作。



据成濑的说明,看到被发现的兴奋剂,市之濑终于彻底屈服,说出了药品获取和贩售的所有途径和对象,成濑说据此无论如何都要摸出背后的组织。不过,对于杀人一事,市之濑依旧矢口否认,坚称只是一时激动殴打了沼田,结果导致废品堆倒塌,把沼田埋在下面致其殒命。或许这就是真相。



“究竟是按照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起诉,是检方的判断,我不知道也没兴趣。那么再见。”



成濑似乎真的对此不感兴趣,立刻挂断了电话,完全是官老爷的态度。但,看到他每每都臭着脸还是被鹰央叫出来的样子,就会想在那般若铁面下,或许也藏着一颗滚烫的正义之心。



顺带一提,沼田的遗体已交给他的亲戚火葬,即将安葬在摆满了自己作品的墓地里。前几天,我和鹰央买了“哭哭兔”的玩偶,再次来访陵园,将玩偶放在了空荡寂寥的安乐椅上。坐在古董椅上,玩偶哭泣的面孔中似乎现出一丝满足。



“在这儿呢~!”



回想着缓缓摇晃的玩偶时,从正面传来了高亢的叫声。抬起头,正看到鸿之池大幅挥着手朝我走来。“哦哦”我也跟着举手示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迟到了啊,迟到!”



“咦,不是说七点半集合……”



“小鸟大夫,今天可是联谊啊,联谊。讲道理,你不得提前三十分钟来讨论作战方案吗。”



“呃,你这道理我不懂啊……”



我嘟囔着打量鸿之池。她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上面披着外套,平素不见化妆的脸上也是打扮得精致。



“咦,怎么了?看我的目光这么热情呢。”



“谁热情了。头一次看你穿便服,觉得有点新鲜而已。”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是想泡我吗?这倒没关系啦,不过很可惜呢,难得我叫来了超级可爱的女孩子。”



“放心吧,有泡你的工夫,我还不如直接回家洗洗睡。你叫来的其他人在哪儿呢?”



我向四周张望,然而没有看到鸿之池描述的“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也不见其他男生。我记得她说了今天是三对三的酒局。



“哦,别的女生直接去了饭店,男生这边有一个人说是下班会晚一点。”



“这样啊。那等另外一个男生来了,就也去饭店吧。”



“咦,说什么呢,小鸟大夫。最后一个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啥?”



我傻愣愣地发问的瞬间,从背后靠下的位置传来“哟”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费力地扭动生锈一般的关节,回过头看向下方。



“怎么了?一脸傻愣愣的。”



只见比我年纪小的上司抬头看着我,脸上是用“恶作剧般”远不能形容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她的裤子是平常的牛仔裤,不过上身却是难得一见的水彩色汗衫,仔细一看脸上甚至化了淡妆。



“为什么鹰央老师会在这儿!?”



“不要那么惊讶啦~。之前鹰央老师找过我说,她也想去联谊会,所以这次就叫上她了。哦对了,今天她的这身衣服是我挑的,妆也是我化的。”



鸿之池伸手比出V字,显得很是得意。



天啊,这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今天总算可以忘记鹰央尽享欢乐了……



“你是说,鹰央老师是‘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吗?”



这样一来,我能期待的不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吗。



“哦不,不是的”鸿之池急忙在面前摆手以示否定。“鹰央老师是算男生这边的。”



“……什么鬼?”



“也就是说,我因为对男生不感兴趣,所以想以泡女孩子的身份参加联谊会。”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挺着衣服下扁平的胸膛回答。“就是这么回事”鸿之池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你这算怎么回事啊。来参加的女孩子们要……”



“哦,这不用担心,我已经提前跟她们说过,男生这边有一个超级可爱超级帅气的女医生要来的,大家可开心了呢。”



“呃,可是……说到底,陪鹰央老师喝酒有点……”



与进酒馆需出示身份证的外观相反,鹰央是个酒鬼。之前曾数次陪她喝酒,没有一次是靠自力回家的。



“磨叽什么,快点走吧。小舞,你拉住那边的手。”



“得令!”



就这样,被迫不及待的鹰央和喜不自禁的鸿之池拽着,我参加了已被绝望笼罩的联谊会。后日听鸿之池说,当天说会迟到的男子到底没能赶上,鹰央自始至终与女生们相谈甚欢,玩得很是开心。



……这不就是女子会吗。



至于我,则是开始不到半个小时便被鹰央灌醉,直到饭店关门都待在厕所里与马桶为伴了。



次日上午八时许,我牵引着昏沉的脑袋,在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向电子病历系统输入住院患者的检查和给药的指示。这个时候,护士们通常忙于采血和收拾早餐的餐具,护士站内人影稀疏。周末本是休息之日,不过今天我被安排在内科住院楼值班,从上午九点待到晚上六点,若遇到患者情况突变,还要负责应急处理。本打算在交接班前完成综合诊断部住院患者的诊疗安排,然而昨晚被鹰央灌醉的余韵残留,身体疲乏无力,导致工作进展缓慢。



“小鸟游大夫……”



身后传来清凉的声音,我立刻回过头,离心力导致脑顶一阵刺痛,不由得皱起眉头按住脑袋。



“那个……您还好吗?”



面前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有些担心似地问道,漂亮的眉毛撇成八字,表情摄人心魄。因若菜的工作时间与我来住院楼的时间对不上,自一同抢救心跳骤停患者后,我俩便再没见过面,直到今天。



“哦哦,没事没事。”我强挤出笑容。“怎么了?是住院患者有什么情况吗?”



“呃,不是患者的事,是我有点事情想商量……”



她欲言又止,目光瞥向护士站角落药品架的后面。那儿是个死角,走廊里的人看不到,最适合讲悄悄话。



她到底要商量什么事?我疑惑着站起身,跟着若菜来到架子的后面。



“你怎么了?”



“嗯,……那个……”若菜垂下目光,像是要说出很难开口的事,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女孩子叫到体育馆后面的高中男生。难不成,是爱的告白……朦胧的想象(妄想?)让我心跳加速。



“小鸟游大夫!”



许是下定了决心,若菜猛地抬起了头。迎着她晶莹的双眸,我不由得“在!”地尖声回答。



“我有事想找天久大夫商量!”



“……啥?商量?找鹰央老师?”



听到与期待相反的话语,我半张着嘴愣住了。若菜用力一点头。



“是的。我听说了有关天久大夫解决了好几个离奇案件的传闻,所以就想,如果可能的话,想请她听一下……那个,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突然呻吟起来,是哪儿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