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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尸体与幽鬼(Ghouls&Ghosts)』(2 / 2)




「!是!」



仅仅一句话,对她来说便足矣。



女神官脸上绽放笑容,频频点头。若她是兽人,搞不好还会摇尾巴。



「怎么样?欧尔克博格。虽然跟预定计画不太一样,也没找到宝物……」



妖精弓手见状,信心十足地「哼哼」展开双臂:



「遇到未知的怪物,奋力突破重围,最后来个起死回生的大胜利!这正是所谓的冒险喔。」



「嗯……不是剿灭哥布林。」



妖精弓手闻言,心情似乎越来越好,不断重复「对吧对吧」。



因此,她才会没听见吧。



但那微弱的自言自语声,确实传进了女神官耳里。



哥布林杀手毫不掩饰不悦,咕哝道:



「那么……哥布林又在哪。」



§



比谣言传播速度更快的,是风?是光?还是闪电?



「欸,你听说了没?就是那个地母神的……」



「嗯。她是那个对吧?哥布林的……」



酒客们熙熙攘攘,私语声不绝于耳。



冒险者公会附设的酒馆中,此乃熟悉的景象之一。



深信无凭无据的传闻,没亲眼见过,却假装自己很瞭解。



不仅仅是出于爱凑热闹的低级兴趣。



在这个四方世界中,即便亲自确认过,也无法肯定情报就完全正确。



被幻术、幻影迷惑,因知识不足未察觉恶虎是虎,又或中了他人暗地策划的阴谋。



黑社会里流传著这么一句话──哪怕是和祖母吃饭,也别忘了私下探个路,可谓相当中肯。



换成新手冒险者,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只听过村里长老或家人胡诌的故事、童话。



从刚来到城镇随即成为冒险者、踏上旅途这点来看,或许还称得上勇敢有行动力。



具备「谣言顶多听听就好」的智慧,还有能力确认其真伪的年轻人并不多。



不如说──那是年轻人才拥有的特权。



没多少知识也没多少经验,仅凭自身才智就向一切──向世界发起挑战的勇气。



那是过于尊贵,不能以愚蠢或有勇无谋来嘲笑的行为。



在酒馆此起彼落的流言蜚语,正是活力的证明──然而。



「唔唔唔唔……」



对于打倒了化为活尸的哥布林以及操纵他们的魔神,回到镇上的女神官而言,并非如此。



发出分不清是呻吟声还是哭声、趴在桌上的她,手上拿著空空如也的酒杯。



前一刻还白皙如雪的少女容颜及肌肤也变得红通通的,喝酒的速度快到足以令矿人道士瞠目结舌。



毫无疑问是在喝闷酒,她难得──搞不好是第一次这么做。



「没、没必要放在心上啦?」



妖精弓手轻轻抚摸女神官驼起的背,「乖乖乖」安慰她。



「谣言这种东西,通常不会持续太久。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了。」



「长耳朵们口中的『很快消失的谣言』,其实是『流传数百年的传说』吧。」



「不然我还能说什么嘛?」



妖精弓手竖起眼角及长耳,一脸「你少多嘴」地瞪向从旁调侃她的矿人道士。



但矿人道士看起来毫不在意,拿起酒壶帮自己倒酒,豪迈地一饮而尽。



他完全没表现出为女神官著想的态度,妖精弓手的耳朵及眼角竖得越来越高。



矿人道士有如面对笨徒弟的师父,「哎呀呀」随口说道:



「偶尔也是需要暴饮一番的啦。就让她喝呗喝呗,喝到爽为止。」



「但也该有个限度吧……」



「别沉溺其中就好。有时发泄出来会好过一些。」



基本上,她是个会把太多情绪闷在心里的傻女孩。



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交朋友哪还需要族谱?──就这样组了两年多的队。



他只知道这名少女是在地母神寺院长大的孤儿。



即使如此,比起自身的感受及幸福,这女孩更倾向以他人为优先,这一点他很明白。



「何不去跟啮切丸撒撒娇咧。」



女神官「呣──呣──」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矿人道士用粗糙的手掌轻拍她的肩膀。



她连对此的回应都讲得不清不楚,蜥蜴僧侣愉悦地转动眼珠子:



「不外乎,是想在小鬼杀手兄面前顾及形象吧。」



他用大木桶代替椅子坐,看上去十分惬意。



「倘若再稚拙些,或许还能坦率地撒娇,但神官小姐想让人认同她已破壳而出。」



只不过,她既无法忍受这些谣言,又觉得为此哭闹太丢脸,更认定无所作为的自己很没用。



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跟他们撒娇。蜥蜴僧侣喉咙震动,轻笑出声。



这无疑是凶猛肉食野兽的笑法,同时也是充满无限亲爱之情的僧侣笑容。



妖精弓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哼了一声,趴下来靠到女神官身旁。



她伸长双手,维持邋遢的姿势,转动头部瞥向蜥蜴僧侣:



「僧侣就该像个僧侣,讲话含蓄一点啦。」



「嗟哉嗟哉……」



妖精弓手抬起视线盯著他,蜥蜴僧侣像在思考什么似的,舔了下鼻尖。



上森人(High Elf)正用因酒精而朦胧的眼眸、泛红的脸颊注视自己。若是一般男性,肯定会心生动摇。



但蜥蜴僧侣心如止水,冷静且庄重地开口:



「此等恶言恶语,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贫僧是这么想的。」



「……因为啊,虽然不知道真假──」



妖精弓手竖起雪白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总有个带头散播谣言的家伙吧?那人在说这孩子的前辈的坏话耶。」



内容简直不堪入耳,对她来说也绝非与自己无关的事。



之前,妖精弓手故乡的同胞和森林曾遭小鬼袭击。她自己也有过被小鬼压在地上的经验。



尽管她并非会频频回首过去、一直钻牛角尖的个性,那确实是会让人怕得发抖的经验。



因此妖精弓手沮丧地垂下长耳,喃喃道:



「你不会好奇……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吗?」



「流言蜚语乃战之常。况且也不见有魔咒一类的可能。」



蜥蜴僧侣缓缓摇头,语气坚定,彷佛要吹散她微弱的声音。



「徒具敌意却缺乏勇气,对方是在武力前会闭上嘴的鼠辈,机率不亚于星辰天降。」



「……被人说成这样,不会觉得很讨厌吗?」



「若因这点小事受挫,仅是点出自身的脆弱。故不足为惧。」



蜥蜴僧侣一如往常,斩钉截铁地说。



稍嫌过分的语气令妖精弓手应了句「你这蛮族」,闹脾气般噘起嘴,咯咯笑著。



「长耳丫头醉得真厉害。」



「因为她陪神官小姐喝了不少。」



两名男性无奈地苦笑,面面相觑,耸耸肩膀。



万一她们真的喝到不能动,只要请其他女性冒险者帮忙,把她们送到二楼的旅馆即可。



既然如此,今晚乾脆喝个尽兴──就在这时。



「上菜──慰劳品来啰──!」



兽人女侍发出啪哒啪哒的轻快脚步声(Padfoot),跑到一行人(Party)的座位旁。



她用托盘端著冒烟的铁锅,以及一篮面包。



「饭……?」



「喔,饭来了饭来了。可不可以让开点?小心烫喔。」



妖精弓手立刻抬头,抖动鼻子,「哇──」举起双手欢呼。



蜥蜴僧侣则在这段期间轻轻挪开还趴在桌上的女神官。



「呜~……?」



「别光喝酒,若不往胃里填点东西,会消化不良吶。」



女神官有如睡茫的孩子,咕哝著回答「是」,徐徐坐了起来。



但很快就又瘫在椅子上,垂下头──……



「来,请用蒜味冰鱼(Ajillo Ice Fish)!」



兽人女侍气势汹汹地将热腾腾的小铁锅,放到清空的桌面上。



锅里是用还在冒泡的阿利布油(Olive)煮至软烂的洋葱及小鱼。



加入香料和大蒜炖煮的这道料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香气,蜥蜴僧侣张大鼻孔。



虽然他注意的八成是一起送上来的篮子里装的面包及起司。



「冰鱼产季是产卵前的冬天吧。这样会好吃吗?」



矿人道士好奇地盯著锅内,被又辣又甜的蒸气薰得眯起眼,开口问道。



「哼哼。」兽人女侍得意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



「今年春天很冷,所以还抓得到一些有蛋的冰鱼!」



既然如此,之后只需实际尝尝便知。



矿人道士盛了一堆小鱼和洋葱到自己碗里,吹著气大快朵颐。



又甜又辣的味道刺得舌头发麻,柔软的鱼肉入口即化,与洋葱的口感搭配在一起,形成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味。



起初抱持戒心的妖精弓手,随后也发现只要吃洋葱就行了,心情大好。



至于蜥蜴僧侣,他将起司放到面包上,泡进锅子再送入口中,大叫一声「甘露」。



「所以,那孩子怎么了?被甩了吗?」



女神官无视兽人女侍说的话,低头默默动著汤匙。



「……我看她这么难过,才送慰劳品来耶。」



「是因为那个谣言啦,谣──言。」



妖精弓手眯眼望向兽人女侍,用带刺的语气碎念「真搞不懂到底哪里有趣」。



她的视线并未真的对上任何人,而是针对散播谣言的那些不入流的家伙吧。



见妖精弓手毫不掩饰不悦,兽人女侍「噢噢」点了下头。



「嗯──我也不太喜欢这样。不过消息灵通的人好像已经有动作了。」



「何出此言?」



蜥蜴僧侣停止嚼面包起司,严肃地插嘴问。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好奇,兽人女侍「嗯──?」用肉球按著脸颊:



「之前啊,有个水之都的酒商跑来问我们要不要改跟他们进货,别买地母神寺院的酒。」



「生意人喏……」



「不过,这手脚还真快吶。」



「但大叔拒绝了啦。」



理当如此。圃人(Rare)厨师长人缘好、厨艺佳,是值得信赖的人。



亲自用舌头确认过的酒,对比凭空冒出来的谣言及商人,孰轻孰重根本用不著考虑。



当然──也有很多时候,跟上趋势、流行会带来好的结果。



换言之,这是自身的立场(Stance)问题。



生死只有一线之隔。冒险者和商人皆如是。



「术师兄怎么看?」



「问我也不会知道答案喔,长鳞片的。」



矿人道士和蜥蜴僧侣迅速交换意见,以决定自己的立场。



这几天才传出的谣言,有办法这么快就做出反应?



然而以商人来说,没做亏心事才奇怪。



有巨额金钱流动的地方,台面下必有黑手偷偷在阴影处奔走。



计算价格、计算得失等和金钱有关的事项,属于矿人智慧的领域,只不过──……



──搞不懂啊……



看来酒精还不够。矿人道士用力点头,将地母神的葡萄酒注入杯中,大口饮下。



「话说那个怪人跑哪去啦?真的是喔。」



对话中断之际,兽人女侍扠著腰打了个岔。



「就是这种时候,才更应该好好照顾这孩──……」



「哥布林杀手先生他──」



女神官突然用微弱低沉──有点像他──且清澈的声音开口。



「……和平常一样去公会回报,回家了。」



兽人女侍「哎呀呀」用肉球拍了下额头,仰天长叹。



──唉,所以说那个怪人就是这样!



§



「不是哥布林。」



「咦,这样子吗?」



「是尸体。」语毕,他又加上一句:「会动。」



「原来如此,哥布林活尸对吧……还有呢?」



经柜台小姐这么一问,哥布林杀手歪过头,陷入沉思。过了一秒。



「有恶魔。」



「恶魔。」



「红色的。」接著,他像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会飞。」



原来如此。柜台小姐轻轻点头,在柜台上撰写报告书。



听冒险者回报委托,将其整理成文件,是冒险后(After Session)公会的职责。



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会反映在升级的审查基准──即经验值上。



当然会有卑鄙小人为自己的功绩加油添醋……所以万万不可大意。



公会职员也不见得照单全收,不过,评定信用是他们的工作。



──话虽如此。



柜台小姐偷偷叹气,窥看对面的铁盔底下。



──这个人似乎已经没打算再升级了。



所以她才不时有机会和他闲聊几句,可以说有点赚到吧。



公私不分当然不好,柜台小姐也完全没有混水摸鱼的念头,不过……



「怎么了。」



「啊,不,没事。」



他突然搭话,柜台小姐摇摇头,辫子随之晃动。



大概是因为她的笔停下来了。或者发现她在看他?



柜台小姐清了下喉咙以掩饰害羞,硬是扯开话题:



「所以,呃……怎么样?」



「什么东西。」



「那孩子。」柜台小姐垂下目光。「最近不是在传某个谣言吗?」



女神官──稚气尚存的那名少女,当上冒险者也满两年了。今年十七岁。



她逐渐成为一名成熟的女性,从冒险者的角度来看也有所成长,最近还有升级的计画。



就在这时──传出和哥布林有关的负面传闻。



柜台小姐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也是重要的朋友,是即将成为主力冒险者的珍贵人才。



这并非公私不分,而是于公于私的看法都相同,柜台小姐不可能置之不理。



「……是啊。」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低声沉吟。



「看起来很沮丧。」



「……请您多多关心她喔?」



「我去关心她,也没什么意义。」



哥布林杀手缓缓左右摇动铁盔。



「对她说『既然你没事,就别放在心上』,有意义吗。」



「这个嘛,或许是这样没错……」



柜台小姐想起女神官的第一场冒险。



在公会结交的同伴。对彼此还一无所知,怀著梦想、希望与正义感向前奔驰。



思虑不周、愚昧。要贬低他们很容易,然而,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之中理应存在著每位冒险者都拥有的高贵情操。



只是在成长前就遭到蹂躏了──……



于是,一位冒险者独自幸存下来。再度沦为孤儿的少女。



她之所以能站起来迈向前方,全是多亏有他和伙伴们在吧。



『谣言说的人并不是你。所以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确实,这句话也许无法成为任何救赎。



不主动起而行,情况就不会改变。他应该是这么相信的。



然而,柜台小姐轻轻放下羽毛笔,露出不同于职业笑容的微笑:



「难过时有人愿意为自己做些什么……比想像中还要令人高兴唷?」



例如被堆积如山的委托淹没,有人愿意接下的时候。



抑或是,在祭典当晚被恶徒袭击,有人出手拯救的时候。



「……是吗。」



哥布林杀手感慨地说,接著忽然陷入沉默。



他长叹一口气,低声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



之后那段时间,柜台小姐都在听哥布林杀手回报委托过程,撰写报告书。



报告完毕后,他站起来简短说了句「走了」,踩著大剌剌又沉重的步伐离开。



哥布林杀手倏地停下脚步,望向酒馆。



伙伴们围著醉到满脸通红的女神官,辛勤地照料她。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段时间,凝视这幅景象,然后缓步走出公会。



柜台小姐看著轻轻晃动的门,深深叹息。



§



「欸,等一下……来这边!」



哥布林杀手穿过公会大门,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下一刻手臂就突然被抓住。



他被拖到阴影处,甩开那只手,看见对方。



从头到脚用破旧外套盖住的人型生物。



──哥布林吗?



不,不对。身高高,声音也高。他没有大意,手搭在腰间的剑上,蹲低身子。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转动眼珠,确认周围情况。



公会后门,用来给工房和厨房堆放物资的资材放置场。



帮她送货时经常来到的地方。他熟悉地形。可以战斗。没问题。



「什么事。」



「……能不能别用这么低的嗓音跟我说话?」



穿外套的人回以苦笑。



「又不是不认识。」



「那么。」哥布林杀手一边用脚尖试探地面的硬度,一边说道。「把外套脱了。」



对方闻言,轻轻叹了口气,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掀开外套。



瞬间,波浪般的黑发倾泻而下,褐色肌肤显露出来。



「我好歹也算有在顾虑才穿成这样……嘛。」



葡萄修女用指尖搔著神色僵硬的脸颊,默默移开目光。



哥布林杀手缓慢放开腰间的剑,挺直背脊。无须戒备。



「只是在想是不是哥布林。」



「你在挖苦我吗?」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沉默了几秒,接著冷静回答:



「没那个意思。」



「这样呀。」葡萄修女嘀咕著,整张脸笑了开来。



「态度这么乾脆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是吗。」



「嗯,对。」



接著,对话一时中断。



葡萄修女尴尬地拨弄卷发,哥布林杀手等待著她接下来的话。



「……我说啊。」



「什么事。」



刚下定决心开口便得到这样的回应,似乎令葡萄修女「唔」一声瞬间语塞。



不过,她清清嗓子,挤出差点熄灭的勇气。



无论何事,一旦面对面开了口,就逃不掉了。



「……我在想,那孩子不晓得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哥布林杀手咕哝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有没有在冒险时勉强自己……」



葡萄修女嘟囔著解释,然后像在自言自语般,小声补充:



「我的谣言有没有给她造成困扰,之类的。也有可能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啦。」



哥布林杀手没能立刻回答。



他在铁盔底下陷入沉默,低声沉吟。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认为──」他又停顿了一下,用力咀嚼自己的话语。「她做得很好。」



「……是吗。」



嗯。葡萄修女点头,轻轻倚著身后的木箱。



放松下来了吗。看在哥布林杀手眼中,也像是全身虚脱。



「是吗。嗯,那就好。很好就好。」



或者──……



「她好不容易正要往上爬。要是因为我触了她的霉头,多不好意思。」



或者像是,不断告诉自己不会有事时的姊姊的笑容。在他看来。



「怎么可能触她霉头。」



哥布林杀手不禁反驳。他坚定的语气,令葡萄修女眨眨眼睛。



「你怎么可能,触她霉头。」



「……那就好。」



语毕,葡萄修女盖上外套,露出彷佛会在黑暗中崩解的笑容。



「那我走了。」



「……」



哥布林杀手转头,指向透出亮光的酒馆窗户。



「不去找她吗。」



「没关系。」葡萄修女摇头。「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是吗。」



「是呀。」



她留下一句「再见啰」,挥挥手,小跑步奔向黑夜。



和她擦身而过的冒险者,视线停留在地母神寺院的服装上,用眼角余光追著她的身影。



哥布林杀手感觉他们的窃窃私语声,甚至能传到铁盔里面。



他咕哝了一声,瞪向挂著双月的夜空,什么话都没说,迈步而出。



§



今晚是个分不清是春、夏还是秋天,十分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夜晚。



神奇的是半点风都没有,空气混浊。



星光稀薄,红月的月光微弱,只有绿月发出耀眼的光芒。



哥布林杀手并非占星师。无法从天上的星辰流转判读宿命及偶然。



因此,他没有继续仰望天空,只看著脚下向前走。



真不痛快。



一切都令他觉得不痛快。



脚下明明是乾燥的泥土路,步伐却沉重得如同踩在泥泞中。



一步,又一步,彷佛要将长靴从黏稠的土中拔出,蹬在大地上前进。



照理说,远方已经能瞥见牧场的灯火。



他却没有抬头看向那里,直盯著脚下的泥土,而非星辰。



那是一条漫长无比的路(It's a Long Road)(注:电影《第一滴血》主题曲名。)。他下意识哼起这首歌。



道路永无止境,让人觉得会通往天涯海角,怎么样都回不了家。



彷佛被街上的喧嚣、归处的灯光,以及旷野狭缝间的黑暗拋下。



甚至闻到了收在记忆深处的那一晚,地板下的臭味。



他一语不发,咬紧牙关。



全是错觉。该看的只有如今在眼前的事物。一切都结束了。



「──……」



因此,当那个声音传入耳里,他终于成功抬起头。



他听见走过好几次的这条道路、这种夜晚,从未有过的声响。



那是打破寂静的车轮转动声,吵闹的马蹄声。



摇曳的亮光,从牧场往这边冲过来。



──马车吗。



哥布林杀手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后退一步让开道路。



双驾马车从他身旁驶过,彷佛在表示骯脏的冒险者连看一眼的价值都没有。



在星光与月光下,尽管罩著一层夜色,仍看得出那是辆豪华的马车。



车夫穿得十分体面,装模作样地甩动缰绳,按住帽子。



马车驶向城镇,他瞪著消失在视线范围外、有如被黑色颜料涂盖的马车,摇摇头。



真的,净是些让人不痛快的事。



§



「……喔喔,回来啦。」



之后,他又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牧场入口,低沉稳重的人声随之传来。



转头一看,牧场主人靠在门旁,伫立于夜色中。



「请问怎么了吗?」



「我去巡了下牛舍。」



牧场主人像在辩解般答,紧盯著他,嘴巴一开一合。



他犹豫了一会儿,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问了个安全的问题: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没什么。」他想了一下,慢慢思考措辞。「好像有马车来过。」



「嗯。」牧场主人点头,接著极度不悦地摇头。



「是水之都的酒商。大间的。」



「酒商。」



「他们来问我要不要将心力放在农作上,把这一带弄成麦田。好像是想酿麦酒。」



「……」



他在铁盔底下沉吟。



他不知道这是笔好生意,还是不好的生意。



不懂的人不该多嘴。这是牧场主人和她的问题。



自己最好别随随便便发表意见,他很清楚,也打算遵守。



「……我拒绝了。」



因此,牧场主人说出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在吐气的同时下意识松了口气。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有种心里被非常平静的情绪填满的感觉。



「创新不一定聪明,守旧也未必安稳,不过……」



牧场主人双臂环胸,仰望星辰,彷佛在思考该如何表达。他也跟著抬头望向天空。



繁星与双月的光辉亮得刺眼。他在铁盔的面罩底下眯起眼睛。



牧场主人瞄了他一眼,不久后静静开口: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是啊。」



他徐徐点头。唯有这件事,他可以自信地说出口。



是少数他可以诚心带著自信断言的事之一。



「我觉得,这里是很棒的牧场。」



「……是吗。」



牧场主人轻声回应,接著又用毫无起伏的语气低喃了一句「是吗」。



「……那孩子煮了晚餐,在等你。」



「好的。」



「吃完饭,就去睡觉。」



说完,牧场主人慢条斯理转身,走向刚才应该已经巡视过的牛舍。



「毕竟你刚工作完……身体就是资本对吧?」



「……是。」



「好好休息。」



他再度简短回答「是」,目送牧场主人离去。



动了下鼻子,不知从哪飘来炖煮牛奶的甘甜香气。



他转过头,缓缓走向家门。



脚步依然沉重。



§



她一句话都没问,看他默默吃著炖菜。



坐在对面,两手托腮──异于往常的,是她的表情。



平时总是笑咪咪的,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她,今天难得没有面带笑容。



沉默了一段时间,他用汤匙将炖菜从铁盔缝隙间送入口中,低声沉吟。



灯芯燃烧的滋滋声。犯困的金丝雀的歌声。远方的牛舍传来牛只不满的叫声。



夜风吹过,黑夜的气息增强。他不经意地望向窗外,星辰、月亮、云朵都逐渐被遮住。



他将汤匙放到桌上,做好觉悟,静静开口:



「怎么了吗。」



「那是我要问的吧?」



他「唔」了一声。她看似无奈──好像不是看似──地叹气。



他闭上铁盔底下的双眼。在她面前,这顶铁盔及面罩都没有任何意义。



有时她说的话会直接刺中他的困惑、他的心脏,不过……



──就是这个吗。



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反而令人感到有些畅快。



不如说,明知会被看穿还试图掩饰的自己太滑稽了。她会无奈也不奇怪。



「不是工作对吧。」她说。「怎么了?跟其他人之间的问题?」



他张开嘴,闭上嘴,吸气,吐气。



从铁盔的面罩缝隙间,看得见紧盯著自己的双眸。



笔直凝视,彷佛看穿了一切,却在等待他主动开口。



最后,他下定决心,简短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在迷惘。」



「以你来说还真难得。」



「嗯。」



师父听见不晓得会说什么。不,想必会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采取行动。那就是师父的教诲。决定去做、展开行动的瞬间就赢了。



不去做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做不做得到暂且不提,要做还是不做,端看自己的判断。



当然,一旦失败就成笑柄啰──……



──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过好几遍。



自己在迷惘什么呢。



他的目光落在减少一半的汤盘上,彷佛要逃避她的注视。



「我想帮忙,有这样的打算。」



「……嗯。」



「但,就算要做,也不知道手段。」



说出口后,他才深刻体会到。做比不做好。然而怎么做才算好?



剿灭小鬼是多么单纯的一件事啊。冲进敌阵(Hackand),杀掉(Slash)。仅此罢了。



为此该做些什么,他很清楚。随时都在思考。不过……



──这次没那么简单。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难怪自己会不知所措。



难怪小鬼们只懂得掠夺。东西用做的就好。但,要怎么做?



烦恼这些事──非常困难。



再说换作是剿灭小鬼,最坏的情况,顶多赔上一条命。



伙伴──思及此,他低声沉吟──的性命虽然也背负在头目身上,单独行动就另当别论了。



这次却不同。



并非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小鬼的问题。失败时担责的不是自己。



他本来就不认为自己多才多艺。独力做不到的事情很多。



尽管如此,实际感受到手牌真的太少──还是很讨厌。



自己果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平庸的男人,纵使他早已明白。



跟躲在地板下的那时相比,没有任何差别──……



「……嗯,是这样吗?」



她的话语轻轻传入心中。



「……」



他愣愣地将视线从汤盘抬起,望著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烦恼地歪过头,陷入沉思,脸上却带著微笑。



「我不太瞭解,不过,那是很复杂的问题吧。」



「……恐怕。」



「既然如此……」



她的声音,单纯明快地划出一条线。



「像平常的你一样不就行了?」



「平常的我。」



「意思是,尽己所能。」



他哑口无言。她只是笑著,讲得轻描淡写。



那──想必真的是理所当然之事吧。



对她而言,他总是这么做的。



他在心中望向距今已逾十年、躲在地板下的那名少年,缓缓点头。



「……是吗。」



「对呀。」



「……是啊。」



他再度拿起汤匙。



师父听见不晓得会说什么。不,应该会直接揍他,或嘲笑他吧。



记性差、悟性也差的笨学生。他在铁盔底下微微扬起嘴角。



似乎注意到了,她加深笑意,静静从位子上起身。



「要再来一碗吗?」



「好。」



§



「路上小心!」



嗯。哥布林杀手只简短应了一声,离开牧场。



不晓得是昨晚下过雨,抑或只是朝露。



青草闪耀著水光,天空蓝得眩目。



哥布林杀手隔著铁盔面罩仰望太阳及白云,缓缓迈步而出。



今天她难得没说要一起去。



「这样比较好吧?」她歪过头问,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知道的人,大概是她。



因此他乖乖听话。无论何时,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



他沿栅栏前进,远方,领著牛只走在路上的牧场主人映入眼帘,他低头致意。



不清楚对方有没有回应。不过,他并不会特别想去确认。



默默走在带著湿气,却因朝阳的关系逐渐温暖起来的泥土路上。



过没多久,他来到干道上,然后踏上通往边境之镇的道路,人也变多了。



小时候,从想成为冒险者那时起就向往踏上的道路。



加入公会后,在镇上活动期间每天都会经过的道路。



哥布林杀手走在无意识也认得的路线上,一边沉思。



他侧身穿过拥挤人潮,直线向公会前进。



推开那扇弹簧门前,他突然驻足,抬头望著公会。



仔细想想──他看过这栋建筑物第二眼吗?



已经将近七年了……



「……您不进去吗?」



背后有人向他搭话,哥布林杀手慢慢回头。



仔细一看,是微笑著站在他的影子底下,柜台小姐那熟悉的身影。



她慎重地抱著全新的墨水瓶、羽毛笔等小东西。



柜台小姐察觉到视线,语气轻快地告诉他:



「我没迟到喔?是临时帮忙跑腿。备用的墨水瓶盖子没盖紧,好像乾掉了。」



哥布林杀手思考著该说什么,在空中寻觅适当的辞汇,低声沉吟。



「不。」他开口否定,却连自己都不清楚在否定什么。



「我只是在看。」



「这样呀……每天不都会看到吗?」



「嗯。」



哦──柜台小姐似乎在想什么,将东西抱到形状优美的胸部前。



她抬起视线,透过铁盔面罩仰望著哥布林杀手。



「……不过的确,虽然每天都会看到,有时就是会想仔细观察一番呢。」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哥布林杀手又咕哝了一句「是吗」,看看柜台小姐,然后望向公会。



建筑物本身毫无变化。



不,他并不记得公会一开始的模样。因此根本不会察觉公会有变吧。



他凝视了公会一阵子后,摇摇头,再度面向柜台小姐:



「今天、明天。」他简短说道,仔细咀嚼这句话的含意。「大概没办法剿灭哥布林。」



「哎呀。」柜台小姐故意睁大双眼,表现出惊讶之情。「您要休息吗?」



「也不是……」



「……呵呵,这样呀。伤脑筋耶……」



没事没事。柜台小姐脸上贴出笑容,略显困扰似的用指尖玩弄麻花辫。



哥布林杀手心想是否该说些什么,张开嘴,话却出不来。



好不容易挤出口中的,是短短一句「是吗……」。



听见几乎无意义的语汇,柜台小姐终于轻笑出声:



「没问题的。」



哥布林杀手在铁盔底下眨眼。



「因为,委托并非都只交给您一个人。」



不用担心!柜台小姐得意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



「所以,请您别在意这边!」



「是吗。」哥布林杀手吐出一口气。「会尽快处理好。」



「嗯。先不论这个,您愿意帮忙我就很高兴了。」



柜台小姐脸颊微微泛红,像只陀螺鼠般冲上前。



随后在弹簧门前停下,转身面向他。麻花辫有如一条尾巴,在空中甩动。



「无论您要忙什么事都请加油!我会为您打气。」



「嗯。」



哥布林杀手的回应简短、低沉且冷淡。



柜台小姐开心地收下他的回应,踩著彷佛跳舞似的脚步,消失在公会中。



目送她离去,他看著晃动的弹簧门,缓缓前进。



踩著大剌剌、随意、杂乱的步伐,一如往常。



「就说了,主动介入有时也是冒险的一种!」



走进公会瞬间听见的声音,令他停下脚步。



是长枪手。



转动铁盔望向的地方,是冒险者们各自休息的等候区一角。



长椅上坐著少年斥候、少女巫术师,以及新手战士、见习圣女、白兔猎兵。



不──哥布林杀手摇头──他们已经不是新手,也非见习生。



年长的冒险者们围著这几位少年少女。



「只是乾等著委托送上门来,称不上一流冒险者。」



在语气如同教师的长枪手旁边,魔女将性感身躯靠到长椅上,开口:



「对、呀。」不知为何,她的轻声呢喃竟传得到哥布林杀手耳里。



「冒险,会……从何处,开始……这种……事,唯有神知道……喔?」



哼嗯──虽说已逐渐累积起相应的经验,那五个人好像还没什么开窍。



少年斥候略显纳闷地歪过头:



「是喔?」



「嗯,没错。没人知道拯救世界的冒险种子究竟掉在哪。」



女骑士双臂环胸,得意地颔首。



「邪神复活的前兆、异次元之门、地狱洞穴。不学会看清这些,可是活不下去的喔。」



还真敢讲。重战士傻眼地撑著脸颊,却没有要瞎搅和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对他而言,某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总之啊,」重战士朝听见「拯救世界的冒险」一词仍无法想像的少年少女说:



「去洞窟深处剿灭怪物时,要是发现一座遗迹,通常会调查对吧?」



「啊,这个我懂。」



啪。少女巫术师拍了下圃人小小的双手,点点头。这样她就明白了。



「那可能就是怪物产生的原因,况且未知的遗迹说不定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不过呢──半森人(Half Elf)剑士以优雅的动作加入对话。



「需要事前准备就是了。横冲直撞地闯进去很可能会死。」



这点必须再三叮咛。女骑士「呣」鼓起脸颊,重战士忍不住偷笑:



「所以啰,得先走一趟水之都。这家伙是至高神的信徒,到神殿去吧。」



重战士毫不顾忌地伸手摸了正在闹脾气的女骑士的头,喉间传出笑声。



「那里跟地母神神殿也有点关联。想调查谣言,必须靠人脉。」



「啊──那我……该怎么办咧。」



长枪手皱著张脸,嘀咕道「我不擅长都市冒险(City Adventure)耶」。



如今回想起来,真该多请教一下第一年遇到的铜等级冒险者。



调度食岩怪虫讨伐队的人际手腕,肯定能拿来参考。



「认识的冒险者会到水之都跟我会合,在那之前就共同行动吧。」



长枪手思考著喃喃说道,魔女「是、呀」以美艳的动作点头。



「感觉……会,演变……成,重大的……事件。」



摇晃著丰满的乳房,取出长菸管,敲击前端念了句咒文。



火花迸出,她从点燃的菸管吸入甘甜烟雾,慵懒地抽了一口。



「人手……怎样……都、不嫌多。」



「可是──」



「对呀。」



始终默然听著的新手战士和见习圣女面面相觑,点头。



「记得是前年的事吧?牧场遭到袭击时,你不是还说『没提出委托谁要帮忙』……」



「哦……虽然我不是很懂谣言这种东西。」



呼噜呼噜,白兔猎兵全神贯注地搅拌碗里的麦粥,抖动长耳。



一边鼓动著塞满满的腮帮子咀嚼,「原来如此──」悠哉地眯起双眼。



「……意思是,这个人是好人啰。」



「啊──啰嗦啰嗦!美女有难,伸出援手是男人的夙愿啦!」



长枪手大吼道,少年少女们「哇──哇──」开心似的尖叫。



重战士、女骑士、半森人剑士愉快地看著这幅景象,之后才适度地制止他们。



至于魔女──她呵呵一笑,斜眼瞄向他。



「……」



哥布林杀手一语不发,始终站在原地旁观。



并非不知所措,也不是茫然。他自己也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哼哼。」



刻意让人听见的自豪笑声传来。那是宛如鸟啭的美丽嗓音。



那个人坐在哥布林杀手平常坐的角落长椅上。



「冒险者就是这样。」



妖精弓手得意地晃动长耳,笑咪咪看著他。



旁边是拄著颊、一脸无奈的矿人道士。蜥蜴僧侣则面带看透一切的表情站在墙边。



女神官被他们包夹,紧张地缩著身体。



她忽然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脸上漾起笑容:



「哥布林杀手先生,那个……!」



他缓缓摇头。他知道自己在面罩底下扬起了嘴角。



凡事都是如此。师父说得没错,他的脑袋非常迟钝。



无论何时,比起自己,都是其他人更懂事。就是这样。



「嗯。」他说。「马上过去。」



然后,哥布林杀手向伙伴们迈出步伐。



他的脚步,远比踏上归途时更加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