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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塔(1 / 2)



当她回过神来,糖罐已掉落地上,碎成了颗粒。



「有没有受伤?」



一名和善的女服务生拿着扫把和畚斗跑来,如同是在等候回应似的望着她的脸,但亚希子完全没有看见。女服务生正俐落地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亚希子看到这个动作,这才以嘶哑的嗓音说道:「真抱歉,都是我不小心,因为我觉得头很痛。我会赔偿的,请将费用一并算在帐单里。」



「没关系。您真的不要紧吗?碎片散落一地,可否请您稍微站着别动,我马上用拖把拖干净。」



亚希子摇摇晃晃地起身。仿佛这双脚不是自己的一样。



女服务生迅速地以拖把擦好地板。为了让亚希子放心,女服务生朝她嫣然一笑,接着拿起桌上的水杯。



「我帮您换杯水吧。要是玻璃碎片跑进里头,可就不好了。」



「不用,这样就行了。我已经用完餐了。真的很对不起,请让我赔偿店里的损失。」



「没关系啦。摔破几个杯子是在所难免的事。」



「真的很抱歉。」



这个女孩干嘛这么慌张啊——女服务生心里一定这么想吧。亚希子一结完帐,便逃也似的走出店门。



迎面而来的冷风令她停下脚步。十一月已过了一半,这几天忽然吹起了冷风。镇上已迫不及待地摆出圣诞装饰,刻意营造出热闹的气氛。感觉镇上圣诞节的准备动作,一年比一年早。耶稣在马厩诞生的日子,隔了两千年后,在此极东之地,成了全年节庆的消费高潮,以及恋人们表现爱意的日子。自己的生日竟然会给全世界孤独的人们带来难以抚愈的伤痛,此事想必是耶稣始料未及的吧。



亚希子重新绑好脖子上的丝巾,思索着刚才餐桌上发生的事。



当时确实是感到头痛。因为最近总是难有一夜好眠。明明就已经睡不着觉了,偏偏在这些日子里,一天有将近十个小时得坐在在办公机器前,实在苦不堪言。赶着要用的分店长会议资料相当繁多,每次呈给上司看过之后,就会再加上新的修改数字。眼泪迳自流个不停。眼底疼痛难耐。眼睛的疼痛从肩膀一路蔓延到脖子,傍晚离开公司时,甚至转为令她恶心作呕的头痛。该休息一下了,亚希子心想,于是走进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想喝杯红茶。商业区的咖啡厅关门的时间很早,现在已将近关门的时间,店内空无一人。亚希子揉着太阳穴,坐在座位上喝着红茶。平时她没有加砂糖的习惯,但觉得今天的红茶味道特别苦涩,所以想加几匙砂糖,孰料挪动身体的动作竟变得如此吃力。搁在桌角的糖罐感觉是那般地遥远。「我得伸手拿才行。」亚希子心里这么想,漫不经心地望着那只糖罐。



突然间,糖罐动了。



那是个厚重的玻璃壶。与其说是玻璃,不如以葡萄牙语的VIDRO来加以称呼还较为贴切(注),里头有无数颗小气泡。壶里装着满满的砂糖,上头盖着一个略带青色的厚实壶盖。壶盖卡啦卡啦地摇晃,不久,糖罐朝亚希子移动而来,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从盖子和玻璃壶中间露在外头的小勺匙,随后发……卡当卡当的细微声响。



亚希子没有任何感觉。她脑中只是想着——这样就可以加砂糖了。



然而,紧接着下一个瞬间在亚希子眼前发生的事,让她意识到这是超乎常理的现象。「咦!」就在她发出这声惊呼的同时,糖罐以急速的动作飞出桌外,掉落地面。糖罐摔碎的乒乓一声,一直不停地在亚希子脑中回响。



尽管坐上电车,糖罐不停向她靠近的那一幕景象,仍兀自在她脑中不断反覆出现。不可能!天底下哪有这种事!亚希子试着将心思放在刚才她从车站买来的杂志上,但杂志上的内容完全没有映入眼中。



注:VIDRO,比玻璃厚实,而且带有一种古典美。



这时,她感应到某道目光。



一道刺人的目光。



亚希子为之无法动弹。



是谁?这道目光是怎么回事?既没有敌意,又不带半点亲近感。



那是会让人两鬓隐隐作疼的的目光。虽然想朝目光投射的方向望去,但由于害怕,她迟迟不敢抬头正视。颈项开始冒出冷汗。



「品川、品川到了。下车时请别忘了携带您的行李。」



车内广播让亚希子吓了一跳,只见电车停好站后,乘客如潮水退去般开始移动。



车内空气开始流通的同时,紧张感也随之解除,亚希子这才放眼望去。



没人在看她。



不过,当亚希子睁大眼睛搜寻时,有名女子蓦然转身走出车外。



会是她吗?



此人的背影,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穿着芥末色大衣、黑色的淑女鞋。看起来年纪和我相仿。



和其他乘客站在一起,不知为何,她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显眼。



为什么?我明明就不认识她啊?



守在车外的乘客紧接着一涌而上,车门关闭。



难道是我自己多心了?



亚希子像解开咒缚似的放松肩膀紧绷的力量,整个人靠在座位的椅背上。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她知道自己变得很暴躁,就连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嫌弃自己,因而变得更加神经质,造成恶性循环。



晚餐吃什么好呢?想到吃就觉得麻烦。到便利商店买个饭团打发一餐吧。



泡过澡、看过电视新闻后就寝,很快又是一天的开始。一想到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就感到心烦气躁。她长叹一声,抬起了头,猛然为之一惊。



景物开始移动的窗外,浮现出一张白晰的脸庞。



是那名留着长发,身穿芥末色外衣的女孩。她正以专注认真的双眸望着我。



咦?



那张脸庞旋即消失无踪。



亚希子感到震惊,一脸茫然。



我对她的名字、长相,完全没有印象。可是……我认识那个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在某个地方见过她。在那沉封于记忆深处的过去。



这下我知道自己睡不着的原因了。



亚希子冲好澡,换上睡衣,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执起酒杯,里头装的是温过的红酒。



我不能喝太多……



亚希子的酒量并不好,但由于连日失眠,使她最近不得不借酒来麻痹自己。刚开始喝时,很快便能入睡,但最近已发挥不了效用。她喝的量正逐渐增加。今天早上她发现这件事时,一时为之愕然。一早醒来,由于头脑昏昏沉沉,原本她还以为是感冒,但当她猛然发现摆放在厨房角落的空酒瓶时,登时为之目瞪口呆。不知不觉间,已堆满了一整排空瓶。光一晚就喝了将近一瓶。她在上班的路上,不自主地猛嗅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有没有酒味。她产生错觉,感觉从自己身上频频传来昨晚的酒味。



我会就这样成为一名酒鬼吗?一股令她全身寒毛倒竖的恐惧感袭来。她曾看过新闻报导,提到妇女和年轻女性酗酒的人口与日俱增的问题。原本还以为这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冷水从细微的缝隙不断渗入。原本对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是如此信赖不疑,但现在已开始慢慢崩毁。



她瞄向电话。这两个礼拜以来,他从未来过半通电话。这件事也从亚希子心底不断戕害她的身心。尽管在公司内见到彼此,仍佯装没看见。亚希子自己也刻意闪躲。



不管怎样,亚希子就是不想主动开口。当时他那怯懦的神情、令亚希子两颊发烫的屈辱,以及令她冷彻心扉的空虚感,一一苏醒。当我告诉他:「我父亲生病了」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难道以为我是在向他逼婚吗?以父亲的病作借口?我只是想向人吐露心事,但对方听到和自己交往多年的女人道出其父亲生病的事,竟然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是吗?真令人同情。」他察觉到我想说的话,所以故意不闻不问。之后还转到公司内的八卦,以转移话题,甚至还笑到微微发抖。平时摆出一副豪爽磊落的模样,总是对我说:「有事尽管找我帮忙。」一切全是假象。就在那一瞬间,一切情感皆已逝去。我立刻迎合他的话题,笑容可掬地陪他聊着公司的八卦,草草结束了这天的约会。我笑着向他挥手道别,转身离去。我在心里嘀咕着,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真命天女。没人肯倾听我的心事。



一股苦闷的情绪从胃底翻涌而来。



短大时代的好友亮子远赴美国留学,公司内最好的同伴真弓与同事结婚后,因为先生调职而于今年春天迁往大阪。亚希子原本就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她们两人的分离,就她而言是不小的打击。或许她们会说「我们也都一样很孤单」,但是对现在形单影只的亚希子而言,只会觉得全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人。然而,她不认为结婚便能消除这份孤寂。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们,只是移往另一个不同框架内,接受另一种全新的孤独折磨。一直期望能归属于某个男人的那些朋友们,为自己失去昔日所属的一切而大喊惋惜,亚希子见到她们这副模样,因而对结婚有些却步。



独自过自己的人生——最近这几个月,这句话一直朝亚希子近逼而来。过去她从未切身去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句令人恐惧的话语。亚希子没有那样的自信。



一旦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夜晚便变得无比漫长,把自己逼入绝境之中而无法自拔。她心里明白,若不斩断此种恶性循环,自己便无法迎接明天的到来。她微微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双肩紧绷,于是她伸手朝肩头揉了半晌。



坐在床上后,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朝她袭来。亚希子忐忑不安地望着枕头,抱着绝望的心情钻进被窝里。确实有许多令她难以成眠的不安感。但真正让她失眠的原因,现在才要开始。



怎么办,今晚应该又会做那个梦吧?



亚希子原本就浅眠,从以前便经常做某一种梦。一种奇怪的梦。这一个月来,每晚都做同样的梦。让人很不舒服的梦。



一个寒冷的夜,一处狂风不息的原野。



朔风不住地呼号。那是从陆地的尽头传来,令听者闻之胆寒的骇人风声。



亚希子在空中飞翔。在寒风凛凛的幽暗天际里,独自一人飞翔。



在杳无人踪、连绵不绝的原野上。



非得飞越那座山不可——



梦中的亚希子非常焦急。她亟欲飞越那座高山,去寻求援助。再不快点,众人都会丧命。



她越过好几座山头。疾风从脚底呼啸而过。



可以望见远处有一盏小小的灯火。



就是那个。我得快点赶到那里不可。亚希子心中益发焦急。



偏偏始终无法接近那盏灯火。风势强劲,宛如在阻止亚希子接近那盏灯火。



终于,那东西的身影愈来愈清晰。



当亚希子目睹那东西的全貌时,她的内心整个被恐惧盘据。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监视火灾用的黑色了望台。一座用黑如木炭的木材搭建而成的高塔,独自矗立于原野中。



塔顶悬吊着一个像钟的物体。靠近一看才知道,它正熊熊燃烧。它不是钟,而是燃烧着烈焰的黑色球体。



不行。我不能靠近它。亚希子陷入恐慌,她想停止飞翔,往回折返。然而,现在吹的是顺风,亚希子的身体以飞快的速度飞去,只见她顺着这股劲道,不断向黑塔逼近。



快停下来!我会着火的!



她逐渐靠向那颗燃烧的球体。不久,她已能感受到球体散发的热气。我无法避开!我要冲进火海里了!



亚希子猛然惊醒。



她身处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醒来后隔没多久,闹钟发出吵闹的鸣响。不知不觉已经天亮。隔着窗帘,透进些许黎明的阳光。



她撑起僵直的身体,按下闹钟,伸手拭去额上涔涔冷汗。



真是的,竟然在睡梦中盗汗。又做了那个梦。这么说来,究竟是第几天做同样的梦了?世上有这种事吗?竟然一整个月接连做同样的梦。



我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亚希子一面刷牙,一面望着自己镜中苍白的脸庞,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再度感到背脊发凉。我自己一个人住,要是生病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得花不少钱,而且也没人可以帮我。倘若久病不愈,无法工作,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她想起躺在医院里,身上到处插满管子的父亲。心中登时为之一沉。哎~~我该怎么办?



她粗暴地洗着脸,想借此赶走心中的一切忧闷,俐落地换装、化妆后,急忙走出屋外。以前她总会很用心地为自己准备便当,也都固定会吃早餐,但现在光是化妆便已用尽全副精力。中餐又要靠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了,虽然昨晚吃的一样是便利商店的饭团。亚希子抚摸着因肤质变差而不易上妆的脸颊,在寒风刺骨的晨曦下,快步往车站走去。



「早安。请支持此次参选众议院议员的三宅笃。请多多指教。」



车站前,有一群年轻人身上穿着整齐划一的夹克,向路人发放传单。



原来选举到了。最近都没看电视新闻和报纸,所以没注意到今天是政见发表日。



「请多多指教。」



一名充满透明感,与政治活动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向亚希子递出传单;在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下,亚希子不自主地伸手接下传单。



「谢谢您。」



与那名女子四目交接后,亚希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这名女子顶着一头短发,耳垂挂着一对银色的耳环,给人的感觉洁净无瑕,但是在和她眼神对望的那一瞬间,感觉仿佛自己的一切全部被她看穿。为什么会这样?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由于亚希子快步奔向车站的剪票口,所以没能听清楚那名手握麦克风的青年说了些什么,但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与那名发放传单的女子一样,给人一种清新透明之感,散发一股不可思议的磁力。



没想到有这种人投身政治的行列。



小时总是随手丢弃的传单,此时亚希子却不经意地将它收进手提包里。在东京,拿取传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例如沿路拦人的推销员、新兴宗教。尽管很没礼貌,但唯有无视于他们的存在,才能保护自己。对联署签名也得格外小心。要养成不轻易显露自己兴趣的习惯。因为一旦对某件事展现出很感兴趣的模样,所有事物便会立刻张牙舞爪地蜂涌而上。你感兴趣对吧?你很想要吧?很想买对吧?现在才说你不需要,是什么意思?不是你自己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吗!



亚希子坐上电车,握住车厢角落的某个吊环后,不安感再度向她袭来。



她已经买了星期五晚上的高速巴士车票。



父亲的病情不断恶化。就连医生也告诉她,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害怕与母亲对望时的眼神。在父亲枕边又该说些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做作。



不行。我终究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父亲。



亚希子阖上眼。像我这样的女儿,可真是无情啊。她们对待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但为什么我就不能坦诚以对?他们明明就一直在等我回去啊。不知他们心里是何等的孤寂,何等的怨怼。



亚希子极力想摒除杂念。



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总之,得先解决眼前的工作才行。不知道今天一整天可否完成那份资料。总之,有工作可忙,便是莫大的帮助。尽管只是暂时用来打发时间之用。



亚希子深吸口气,抬头望向车内的悬吊广告,想转换心情。



让自己的衣服看起来暴增许多的一星期聪明穿衣法。他只是和你逢场作戏,或是把你当真命天女呢?最畅销的口红颜色。五年内存下一千万的家庭主妇。口耳相传下蔚为风潮的减肥法。如何转换工作跑道,才能提升工作资历?丑女变身大美人的现身说法。不可饶恕的女人。要男友甘愿掏钱买下的戒指。不为人知的约会圣地——



看着这些广告,亚希子觉得自己的情绪益发低落。



接受流行的事物,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笑容满面地面对工作,从微薄的薪水中省吃俭用,找寻可以当自己饭碗的可靠对象,邀请公司同事参加自己的婚宴,担任家庭主妇,一面压抑心中的不满,一面养育孩子——这又怎样?就算再怎么努力工作,也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不论是工作、结婚、孩子、家庭,还是父母,全都一样。我该怎么做,大家才会满意呢?要是他们可以别理睬我就好了。



突然感到火冒三丈。我明明心里没有怀抱任何期待,但大家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才对?尽管怒不可抑,亚希子却不知道「大家」指的是谁。大家……大家……就是大家。没人了解我的感受,没人明白我心中的想法。对于自己突然泪眼盈眶,亚希子感到有些不安。



没有人看我。亚希子偷偷环顾周遭的乘客,只见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孔,避免与人目光交会,静默不语地站立着。



但这时候,亚希子陡然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令她全身为之僵直。



有人正在看我。



是昨天那道目光。那道强烈的视线。



亚希子毫不犹豫地抬起头。



「啊。」



前方出现一颗眼珠。在车内的悬吊广告中,有一颗巨大的眼珠。



一张横陈的白纸中,有颗巨大的眼瞳正俯看着亚希子。如同凝视黑暗中的水盘一样漆黑。在它周边缓缓晃动的眼白,正闪闪发光。



这怎么可能。难道都没人察觉吗?



亚希子惊慌失措。



那颗漆黑的眼瞳开始摇晃后,旋即转为一颗漆黑的球体,起火燃烧。传来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响,让人听了心里发毛。啊,这是那场梦的延续。那座黑塔就在前面……



这时传来隆隆的声响。电车驶进了陆桥下。



隆隆声忽然变大。这是什么声音?



突然一阵风从电车内吹过。有人打开了窗户吗?如同水面上兴起一阵涟漪般,每个乘客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



啪、啪、啪、砰!



随同这阵爆裂声,眼前化为一片白蒙。车内尖叫声四起,乘客们不约而同地展开行动,想要逃离,车厢内陷入一片恐慌。亚希子被人挤向坐在她前方的中年女子身上。只听得女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她脑中一片混乱,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发生的事。



「是爆炸吗?」「是瓦斯!」「不可以吸进瓦斯啊!」「快点到隔壁车厢去!」「别挤啊!」「大家别乱动,小孩子会被踩伤的。」「好痛!」「不要推我!」「呀~~」



怒吼和尖叫声,反而让人群更为混乱,亚希子的脸被人撞向玻璃窗。



「活活挤死」这句话,在她脑中掠过。车站月台已来到窗外。



在车门打开的同时,乘客蜂涌而出,月车顿时乱成一团。站务人员赶快跑来,要控制住现场的乘客们。惨叫声此起彼落,可以看见许多人抵挡不了车内乘客夺门而出的冲劲,像骨牌般接连倒地。



这世界根本就是地狱。大家都只想到自己。



亚希子频频向被她压在底下的女子道歉,并撑起身。只觉得浑身疼痛,全身肌肉因恐惧而极度紧绷。刚才的恐慌,如今已平息。



亚希子惴惴不安地试着深吸口气。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正当她感觉松了口气时,汗水骤然涔涔而下。那不是瓦斯,因为没有异味。然而,令亚希子挂心的,是另一件事。



亚希子亲眼目睹,当时挂在车内的数十张悬吊广告,在一瞬间碎成粉末,化为一阵烟雾,在车厢内四处飞散。就在她眼前出现那座黑塔的幻觉,在心里否定它存在的那一瞬间。



「亚希子,你脸色不太好看耶。不要紧吧?打字的工作还没忙完吗?」



频频揉着熊猫眼,在更衣室里吃着迟来的午餐,此时,公司的前辈青柳智子走进,向她如此问道。亚希子无力地笑道。



「还没完呢。因为预计还有不少地方要修改。」



由于电车延误,所以上午的工作全部挤在一起。所幸在那场骚动中,没造成严重的伤亡。



「是片山部长对吧?他这个人老是这样。明明是确定好数字之后交出稿子便可搞定的事,但他偏偏喜欢一再地让人修改。像更改数字这样的小事,他自己做不就行了。根本就是浪费纸张嘛。还说什么节省经费,听了直令人乍舌。」



智子坐在亚希子前方,取出了香烟。看来,她来这里是为了解烟瘾。智子是个很懂得照顾后进的前辈,从亚希子进公司起,便在工作方面给予不少指导。由于现在两人分属不同的部门,所以没什么机会一起聊天,但她一样很关心亚希子。父亲生病的事,以及和川田慎一谈办公室恋情的事,亚希子只向她一人提起。



「你父亲的病情怎样了?」



亚希子摇了摇头。眼泪不自主地在眼眶打转。



「我这礼拜要回秋田。」



「这样啊。」



智子简短地应了一句,点了点头。好在她什么也没问。



智子默默地吸着烟,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



「你和川田近来可好?」



亚希子感觉这句话别有含意,于是望着智子的脸庞。智子似乎心里有话想说,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不好。我们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怎么了吗?」



亚希子毫不隐瞒地回答。没错,我和他已经各走各路了。



「他现在正和人事部的村上(村上梓)小姐交往。」



「咦?」



亚希子为之目瞪口呆。真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分手至今还不到两个礼拜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好像是三个月前吧。」



「三个月……」



亚希子茫然地复诵了一遍。原来当时他已经和村上小姐互通款曲了。



眼前浮现川田那怯懦的神情。一个自己想要甩掉的女人,开口说出她父亲生病的事,当然会令川田感到畏怯。当时的我就他而言,只是个烫手山芋。亚希子暗自苦笑。真可怜,他当时必定是捏了把冷汗吧?



「我想,这件事早晚会传进你耳中。村上是个重门面的人,正四处宣传这件事呢。」



「很庆幸是从你口中得知这件事。」



亚希子向智子道谢。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张扑克脸,一旦冷不防地得知这个消息时,不知脸上会做何表情;一想到这里,便感到头皮发麻。想必智子已事先替她考虑到这点。她必定是一直在找机会要告诉亚希子这件事。



「那我走啰。等那个烦人的分店长会议结束后,再一起去喝一杯吧。」



智子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挥手道别后,迳自离开更衣室。



亚希子再次独自一人咀嚼着那份屈辱。不过,为何偏偏是村上梓?慎一明明自己说过,他不喜欢爱用名牌来装扮自己的女人。真是人心难测啊。慎一选择了一位和亚希子截然不同的女人,让她觉得自己的人格被全盘否定。就像在告诉亚希子,像她这种土里土气的女人实在是索然无味。



她心有不甘,也感到无限凄楚。亚希子紧咬着牙,粗暴地将牛奶罐丢进垃圾桶里。



强风拂面吹来。这里是哪里?



亚希子在天空飞翔,俯看着幽暗的地面。



喂~~喂~~风中传来呼喊的声音。有人在呼唤。那是何等悲戚的声音啊。



我现在身处于深山中。一片黑暗。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亚希子因寒风冷冽而蹙起眉头,试着略为靠近地面。



有某种东西散落一地。会是什么呢?



她试着让身体更往下降。在昏暗的视线中,蒙眬的形体逐渐浮现。



散乱的头发、一动也不动的手脚,沾满血渍的人头。



是人。亚希子惊声尖叫。地上躺着无数具尸体。



喂~~喂~~那阵叫唤声再度传入耳中。



西冈、西冈。



这是谁?好熟悉的声音。



亚希子在清晨的阳光下,摇摇晃晃地走向车站。一身的疲劳完全没有消除。



又做梦了。那个黑暗的梦。飞翔于无尽的夜空。昨晚的梦和过去有些许不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幽暗的山中,有那么多人丧命。



难道我真的有问题?搞不好该去看医牛了。



一股恐惧重重地压在亚希子的肩上。如果自己在不知觉间罹患了精神疾病,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人人都在工作赚钱。为了达成目的,逐一解决眼前的问题,借此赚钱维生。有人制造,有人贩售,众人皆是如此。为了达成制造和贩售的目的,我们磨练技术,运用智慧。政治亦同。政治家应该要解决眼前众所共通的问题,才能领这份薪水。他们常说,政治非外行人所能理解,只要跟着他们走就对了。然而,这句话实在可疑。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比我们一般人还聪明,那么,就应该要解释清楚,好让我们明白才对。我们才是雇主。真正头脑好的人,能用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复杂的事。他们所走的政治,之所以无法让我们搞清楚,正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现在我们唯一清楚的,便是他们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一个清澈的声音传人亚希子一片模糊的脑中。



昨天那名青年,今天一样手持麦克风静静地演说。那种沉静之感,一点也没有选举活动的味道。然而,他的声音却有一股迷人的魅力。那是融合了诚恳、年轻,以及坚定的一种可靠感。与昨天相比,驻足倾听的人数变多了。



「早安。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否和我们一同参与活动?我们很需要人手。」



一旁有个略带紧张的声音响起。是先前见过的那名短发女子。



「咦?我吗?」



亚希子显得有些慌乱。只要一恍神,就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看准自己的弱点下手。



「抱歉,我在上班。」



亚希子逃也似的快步离开,留下那名女子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离去。亚希子感受到她的视线,心里隐隐作痛。请别对我抱持期待,别对我有所奢求。



「矢田部小姐,柜台有人找你。」



「找我?」



「是名中年女子。」



有人专程到公司找我,会是谁呢?



亚希子连午餐也没吃,打从一早便不停地打着文字处理机,整个脑袋都快麻痹了。她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下。」一面揉着肩膀,一面搭电梯朝一楼的柜台而去。



一名身穿亮绿色套装、身材壮硕的女子,一看到亚希子,便以责备的口吻叫唤道:「亚希子。」亚希子脸上表情为之一僵。这个人是……



「爱子姑姑。」



「你还好意思叫我。你父亲病危,你现在还在这里做什么?来,快点和我一起回去。你每天晚上都跑哪儿去鬼混啊?晚上打电话给你,都没人接。你爸他们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看不过去,才跑来这里找你。」



「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忙。」



「像你这种年轻女孩,哪会有什么多重要的工作?不能托别人做吗?」



亚希子一脸怫然。她突然现身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用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别人。想必她只知道自己过去上班时,那种在职场上当花瓶的工作吧?殊不知如今的上班女郎也经常得加班,受尽上司使唤,倘若没有我们整理好这些资料,这些男人便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明天晚上会回去。我已经买好高速巴士的车票了。」亚希子极力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什么!我已经帮你买好两张今天的车票了。我也不是整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况且,我都专程拨出半天的时间到这里来接你了。」



亚希子望着眉尾上扬的姑姑她那浓密的睫毛膏,再也压抑不了心底沸腾翻涌的怒气。她蓦然望向姑姑的脚下,发现地上放了许多购物袋。分别是不同百货公司和国外名牌品的袋子。



「你确实是赶着跑来这里,不过……」



亚希子望着姑姑脚下的购物袋沉声低语道。



「在到达这里之前,似乎顺道逛了不少地方嘛。」



姑姑的脸色大变。她猛然将脸撇开,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以一副炫耀的模样穿起她的大衣。



「真是的,所以当初我才劝他们别收养别人的孩子。供人家吃,细心呵护,到头来,自己却像条破抹布似的,被人丢弃一旁,不闻不问。」



姑姑戴上一顶大黑帽,忿恨不平地转头望着亚希子。



「瞧你那张苍白的脸,你以为自己可以在东京待多久?像你这种平凡的女人,不管等再久,王子一样不会出现。女人待在东京的快乐时光,只能持续到二十五、六岁。住在这种物价高得惊人的地方,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接下来只有看着自己年华老去,唯有自尊心会愈来愈高。好好脚踏实地,认清楚自己吧。」



姑姑转身朝出口处走去,高跟鞋发出叩叩叩的清响。



亚希子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握紧拳头,在原地伫立良久。



姑姑消失于自动门的另一头。



突然间,放置于大门旁的一株大型观叶植物盆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倒落地上。花盆破裂,里头的泥土散落一地。



亚希子矍然一惊。



柜台的女服务生一脸惊愕地飞奔而至。



「怎么回事?」



「吓了我一大跳。」



「快去拿扫把和畚斗来。」



亚希子听着背后女子们的说话声,以一脸错综复杂的神情朝电梯走去。



那时候也是一样。姑姑总是冒冒失失地闯进人家家中,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亚希子因几欲爆发的怒意而浑身发颤。



昔日亚希子自短大毕业,找到工作时,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一直旅居美国的姑姑突然返国,出现在家中。



哥,你们有将亚希子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事告诉她吗?



咦?



亚希子和她的父母都为之错愕。



不会吧,还没讲啊?她到外面上班后,接着就是结婚了。这件事应该事先向她讲清楚才对。因为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收养好朋友的孩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美国,收养养子的情形可说是屡见不鲜,就算是不同人种,也同样收为养子,一点也不以为意。



父亲打断姑姑的话,开门见山地对她说道:



你没资格说这些话。我们本来就打算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向她说明这件事。



时机成熟?什么时候啊?她已经二十岁了耶。要不是我刚才帮你们开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提啊?



那一天——就从那一天起,我始终无法坦诚以对。最早听闻这个秘密,是来自姑姑口中,这是事实。如果是从父母口中得知倒还能接受,但突如其来地被姑姑告知这件事时,感觉如同是遭受父母的背叛。从那一天起,我和父母之间便形成了一道鸿沟——



亚希子步履蹒跚地走进洗手间,面对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懊悔和悲叹,再也按捺不住,她强忍着声音,掩面哭泣。



「早安。」



隔天早上,当亚希子朝车站走去时,先前那名女子再次向她行礼问候。女子只是嫣然一笑,并未开口邀约。今天没见到那名青年。也许是到其他地方去了吧。



亚希子回了一礼,想就此从旁走过。因为打算下班后直接回乡下,所以身上的行李带得比平时都来得多。想到待会儿要搭通勤电车,就感到心烦。



「请留步!」



身后蓦然有个声音朝她直追而来。亚希子诧异地回眸而望。



只见那名女子快步朝她跑来,脸色有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以!你不能坐那辆巴士!」



周遭的上班族纷纷投以讶异的眼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



女子一脸正经地紧握亚希子的手。亚希子急忙将她的手甩开。逃也似的冲进验票口。刚才是怎么回事?



「别坐那辆巴士啊!」



从验票口外头传来那名女子的声音。



一整天灰蒙蒙的天色,才刚心想气温应该不会回升,结果傍晚便降下了雨。



巴士站外,一辆又一辆的巴士排成一列,乘客们嘴里吐着白烟,怀里捧着行李,来回踱步。根据气象报导,秋田似乎正在降雪。



从自动贩卖机取出热呼呼的罐装咖啡后,亚希子坐上静静发出引擎声的巴士。身材健壮的两名搭档驾驶正在交谈,亚希子听着他们两人的秋田口音,感觉心情放松不少。再怎么说,有家可归总是件幸福的事。



不管有什么麻烦事等在家中。



亚希子让思绪净空。得在巴士上好好睡一觉回复体力才行。



亚希子坐在分成三列的座位后方角落。当她将大衣放在膝上,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时,一股睡意猛然向她袭来。



别坐那辆巴士啊!



那名女子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要对我说那些话?亚希子偏着头,百思不解。



邻座坐着一位年轻妈妈,怀中抱着一名酣睡的婴儿。想必才刚出生不久。这位母亲也很年轻,大约才二十岁左右。



她向亚希子嫣然一笑。内在之美显露脸上。



「如果有吵到你,先跟你说声抱歉。」



「哪里。孩子还这么小,想必很辛苦吧?」



「孩子的爸爸离家到这里工作,这孩子就是在他爸爸不在的时候出生的,所以还没让他爸爸见过呢。要等到过年才能见面,我先生实在是等不及,所以我才带着孩子来这里看他。」



亚希子望着小婴儿的脸,心里想道,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人生。



发车时间将至,捧着大包行李的乘客陆续上车。



有一名年轻女子也坐上了车。



亚希子矍然一惊。



虽然长发绑成一束垂于脑后,但她不就是之前在电车里注视我的那名女子吗?



穿着芥末色的大衣,站在车站月台上凝望着我——



亚希子悄悄望着那名女子,感觉对方似乎未注意到亚希子的存在。



会是我自己多虑了吗?因为最近变得有点神经质。



亚希子放松肩膀紧绷的力气,望向窗外。



从玻璃窗上迷蒙的情况来看,可以得知外头的气温正逐渐下降。雨势渐猛。秋田现在应该已经相当寒冷了。



哔的一声,巴士车门应声关上。巴士犹如滑行般,在东京这片夜光之海中静静地向前划。



周末夜里,每个休息站都一样人山人海,由于亚希子将钱包忘在车内,一度折返,所以晚上十点发车的时间延迟了五分钟。



巴士单调地行进,窗外千篇一律的漆黑风景,催乘客们入眠。



亚希子听着随身听,望着窗外滑落的雨滴,不久也渐感昏沉。



沿着窗外滑落的雨。像小河般,从一面大型窗户上流过的雨。



啊,以前我会和某人一起看过这样的风景。



一个降雨的午后,教室里的第六堂课。



当时坐在我前面的人是谁呢?



……沙沙沙沙。



这时候,某处传来地面的隆隆响声。是雨声吗?还是我梦中的声音?



亚希子睁开眼,望了一下手表的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乘客们几乎都已入睡,寂静无声,车内的光线也已调暗。前方的车窗上;永远不会喊累的雨刷正忙碌地左右摆动。窗外已变成一片雪景。



外头是无垠的黑暗。巴士似乎正行驶于某处的山间。现在到哪里了呢?



突然间,车身猛然左右摇晃。晃动相当剧烈,宛如有人将巴士抓在手中猛甩一般。亚希子感到不太寻常。



巴士开始减速。想必驾驶也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开车的其中一名驾驶往窗外窥探。



乘客们感觉到巴士减速,纷纷睁开眼睛。



「这里是哪里?」



「休息站吗?」



传来众人的沉声低语。



沙沙沙沙。



「那是什么声音啊?」



这次清楚地传来地面的隆隆声。



接着传来啪啦啪啦的清脆声音,有东西打向窗户。当人们发现是土块时,一声轰隆巨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逼而来。



砰!



一股惊人的冲击力道袭来。



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东西被压碎的啪嚓声响以及惨叫声相互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