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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预报 希望明天好天气(2 / 2)




「哦,是吗?」



那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我只是无关痛痒地答了一句,却不知道是否掩饰得住内心的动摇。



清水考上一所女子大学,虽然坐火车要花近一个小时,但她还是每天从家里去上学。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感觉很奇妙。但我们几乎不会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时间不一样的缘故吧!



「我呀,结婚了!」



五年没见面的同班同学桥田说。我和他其实没那么要好,但我们都参加篮球社,而且都是幽灵社员。我们有着「都是同类」的自卑意识,所以彼此都还记得对方。



「我老婆现在正怀孕呢!」



他们家好像是从事建筑业的,现在他子承父业,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那太好了!你还满厉害的嘛!」



我打从心底对他说。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老婆」这个词的存在。



「那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他偏着头问我。那可是个让我悲伤的问题。



「对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听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现在怎么样了?因为是现在我才敢说,其实我那时候很喜欢她,不过像我这种人啊,她是一定不会喜欢我的,何况她又长得漂亮。可是,高中时完全没听过她谈恋爱的事情。」



话说回来,桥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对于高中时代的她几乎一无所知。



请各位进场,成入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广播中传来入场的通知,于是我们停止交谈,走进摆满椅子的会场内。



成人式后过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级饭店兼职当服务生。宴会厅位于饭店的三十八楼,几乎每天都会举行婚宴或公司派对之类的,我在那里做些端盘子、收拾碗碟,或者摆放桌椅之类的工作。



新郎和新娘都会带着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厅内,接受着无数目光的赞美与祝福,全身闪耀着迷人的光辉。有一次,举行婚礼的新郎年纪比我还小,却已经拥有家庭,在社会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会进行的时候,我必须为客人端茶、倒水,处理他们的各种要求,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如此,当手头空下来的时候,不经意看到新郎跟新娘,我便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觉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经做过的预报——他对我和清水开的那个该死的玩笑。



上中学以后,古寺就不怎么和我说起未来预报的事了,我也没有特意去问他,大概是玩腻那个游戏了吧!我们还有其他更热中的事,例如追逐喜欢的乐团,或是三更半夜沿着海岸飘车。就像对诺斯特拉达姆斯的预言反应一样,过了一定的年纪就会突然觉得无聊,而那个未来预报也不过就是如此。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工回来以后,母亲做的晚饭早已变凉了,我把晚餐放进微波炉加热。我回到家的时候,通常大家都已经入睡了,从小学时就开始养的狗也对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来也没把我当作家里的一员。



然而那一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还没睡觉。



母亲对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会告诉我一些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亲常在一起聊天,有时偶尔在超市碰到了,甚至还会聊上好几十分钟。



「你平时的行为还有生活各方面,全都会传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亲半开玩笑地警告我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态度,我通常会笑着回答,但内心却不知所措,总会不自觉地调整坐姿。



那天母亲一看到我回来,便用一种「你可能听说了吧」的语气告诉我:



「听说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体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从小身体就不好,上小学的时候,我常常负责送面包给请假在家的她,但我没想到她的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我还以为她长大以后会慢慢好起来,但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比我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小学的时候,那些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午饭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后才可以去休息玩耍。当大家都到操场上玩的时候,他们则得待在安静的教室里和食物奋战。



清水就是那样的孩子。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还是因为不爱吃的东西太多,她大多都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得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记得有一次我走进教室时,发现她正在盯着午餐发呆。那时候我们之间还没什么尴尬,只是一般的相处。



清水单手托着脸颊,一脸无趣地用汤匙戳着盘子,金属餐具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由于午休以后要进行打扫,所以吃过午饭后都会把桌子移到教室后面。当时桌子都已经移到教室的后面了,清水就对着她的食物,坐在那些被挤在后面的桌子中间。



「你还在吃啊!」



「……我讨厌吃起司嘛!」



那天令她难以下咽的东西,是我最喜欢吃的起司鸡胸肉。我当时想,我这么喜欢的东西,你却说讨厌,这家伙真是有毛病。



外面天气晴朗,光线明亮,相较之下教室更显昏暗,让人觉得寂寞。



听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时,我不由得想起她枝留在教室里吃午饭的样子。



她住的那间医院就在我打工地点的那条路上,是一家很有规模的医院。经过那家医院的时候,病房大楼总让我有些在意,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边,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将近十年。



然而关于她的事,我却总是极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觉得如果不那么做,自己就无法正常地生活。



饭店的宴会厅里,有两种人在工作,一种像我一样是兼职的,另一种是和饭店有正式合约的正式职员。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分别,正式职员当然比兼职员工尊贵得多,年纪比我小的正式职员都会露骨地对我投来一种眼色,彷佛在说「这家伙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认,打工族是属于社会下层,而收入不稳定则是许多原因中最具决定性的因素,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地位,谁都瞧不起你。有一次,我向一个喝醉酒的亲戚说明自己的状况以后,他便开始向我说教:「真是没出息啊!」而有时候也会得到一些安慰,例如:「虽然现在处在人生低潮,但是将来……」



在饭店里听到正式职员高谈阔论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没用的人渣。



我的确处于人生的最低潮,没有大学学历,没有正职,将来也没有目标,只是茫然地过着兼职的日子。



反观古寺却顺利地提升自己的学历,在成人式上遇见的桥田也已经有了可爱的女儿和美满的家庭。



而我自己的前途却是一片漆黑。因为实在太丢脸了,所以我终于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



打工结束后,我就直接回家,就这样每天默默无为地重复过日子。我一天所说的话,充其量只是和家里的人打招呼,以及在饭店里的赔礼道歉而已,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不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许谁都不会察觉。



每当我一这么想,就觉得哀伤,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总会看到那些快乐微笑着的行人或带着孩子的幸福家庭,这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想要揪住自已的胸口蹲下来。



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我常会因为苦闷而双手抱头。四周的墙壁、天花板、那个密闭的空间,都让我的精神承受很大的压力,耳中只听见时钟的秒针刻划出时间的声音。



我想起中学三年级时,曾经对自己的将来作过的思考。



那时我觉得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实在无聊透顶。自己曾多么愚蠢啊!我不愿在拥挤的电车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呢?我心里讨厌那种无聊的生活,但是那时除了逃避眼前的课堂外,却什么也没有做过。



时间啊,多希望能够倒流!如果能回到从前,重新来过,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我并不很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但我想一定会比现在活得好。



未来潜伏着不安,过去又有后悔纠缠着,人生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确是在自暴自弃。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现醉鬼的,因为那是祝贺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会喝得烂醉如泥,但是那个醉鬼也许在来这里前就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吧!



我在饭店大厅里用银色托盘送冰水的时候,看见眼前的醉鬼在缠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显得紧张而不知所措,于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泼向那个醉汉。



我被正式职员从大厅带到里面,然后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呀你呀,你以为自己当了英雄是不是?」



「……不,我没有那样想。」



「笨蛋!那种情况,只要让他安静下来,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岁的正式职员瞪着我,并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语中插入「低能」一词来教训我。



一回过神,我已经揍了那小子的脸。我们的斗殴因为旁人的制止而迅速结束,但是先动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辞职。



打架时,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晚上痛得很厉害。一定是骨折吧!必须去医院一趟。



我躲在被窝里思考从今以后的计划,首先,必须买些求职杂志找地方打工。今后自己应该怎样过下去呢?会一辈子都找不到正职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张即将沉没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见陆地,只有不安和忍惧伴随着。



我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没有开灯,打开了窗户。因为是深夜,每家的灯都是暗的,寂静的住宅区之上,是一片看不见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虽然知道她现在住院,不在那房子里,可是我的视线却像被紧紧地黏住一样,无法挪开。



这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患了重病。



虽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在想着她。她已经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总是想像着她的情况,比如说:她现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样看着电视,或者,她现在也许因为忘了带伞而在雨中行走。我知道,这种精神变化是来自古寺的未来预报。



每次当我体会到那种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时,我都会想起清水,她就好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并不是在想古寺的预言是否真会实现,而只是想,她就在这世上的某处,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样的时间里生活着。



我认为对于她的感情并不是所谓的爱情,如果是的话,在苦恼过后,我一定会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对我如此重要,是因为还有更确实、紧密而单纯的东西存在。我没法清楚说明那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受伤后,让筋疲力竭的灵魂可以依偎的一种东西。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总是如此。总有一天,我必须脱离那种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独立,也不能老是把这个「总有一天」一直向后延。



我决定去医院看病的时候,要顺道探望在那里住院的清水。我必须见到她,然后让自己明白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治疗方法。



4



一觉醒来,左手的中指已经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痛得很厉害,根本使不上劲。



拉开窗帘,远远望去,天空中铺满一层薄薄的云。云层并非是厚得紧紧挡住光线那种,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阳光,像一张遮掩着整个世界的巨大面纱,轻轻柔柔的。



我下楼去,发现母亲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吗?」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洗衣机里拿出刚洗好而皱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辞掉了。」



母亲停下动作。



「你呀,就不能试着找找正职?趁这个机会,不管是什么地方,都赶快找个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饭菜,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在客厅里吃起早饭来。没在看的电视传来天气报告的声音,说梅雨季已经结束,炎热的盛夏即将到来。



我出门去医院,决定先搭巴士,然后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综合医院。



医院的色调洁白,几栋病房大楼并排着,中庭有个种了许多树、像公园似的庭院。我想设计这家医院的人,一定是个热爱自然的人。



检查的结果证实我是骨折。医生抓住我的中指说:



「断掉的骨头已经在错开的位置上开始长合了,我帮你矫正一下骨头的位置。」



啊,请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声音抗议那一瞬间,医生已经用力地扭动我的手指骨头,再用金属器具固定好手指,缠上贴布和绷带,治疗就结束了。



在柜台缴费后,我在医院里闲逛起来。不知道清水住在什么地方,她患的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但我却不知道呼吸系统的病房在哪栋大楼里。



过了一会,我走出大楼,在庭院里随便走走。院子里有一个长满绿草的圆形小丘,一条微斜的小道从中间延伸出来。在这里有穿睡衣、拄着拐杖缓缓行走的老人,也有带着孩子的家庭,大部分应该是医院里的病人吧!



太阳穿过一片薄云,柔和地照射着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图画。



我觉得自己想要见清水的决心和勇气逐渐萎缩。来医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见她,可是到了这里,我却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脱离现实。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现,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无稽戏言而来,她一定会觉得可笑至极。



还是就这样回去好了,相信时间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脑袋。



我背靠着长椅,又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及思考过的问题。



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悲又无可救药的人,这种想法一直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已经二十岁了,却看不见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后自己可能面对的灰暗未来,不安的情绪便让身体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当我看见未来的时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这句话就像魔术师的开场白一样,但奇怪的是,我现在却能理解它的含义,未来总是那么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话也许是正确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这片温暖风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种冲动,想双手抱头,隔开一切,逃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我有这种感觉。像今天这样和暖的阳光,只需洒在眼前这一对刚举行过婚礼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诞生、拥有美满家庭的桥田他们身上就足够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即使自己不会有他们那样的未来,我内心也不会有丝毫的妒恨。我会羡慕他们,然后不可思议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来到长椅的旁边,抬头一看,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孩,白色睡衣让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听说梅雨季已经结束了。」



她望着天空说道,脸上慢慢绽开温柔的微笑,随后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来看手的吗?」



「……骨折了。」



「怎么会这样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轮椅的扶手上,用手托着下巴,轻轻地笑了。



「原来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但这似乎让她的心情愉快起来。



「本来还想顺道探望在这里住院的朋友,可是后来却没有走进病房的勇气。」



她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后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景。



突然,眼前的景致变得光彩四溢,天际的薄云开出一道缝隙,阳光从云缝中洒满大地,绿草和树木也彷佛为了祝福这个世界而变得挺拔了。



「天气真好呀!马上就是夏天了!」



她说道。耀眼的阳光使她眯着眼,我点了点头。



「……这天气教人心情舒畅,甚至快让我忘了昨天那个失去工作、跌入人生谷底的日子。」



「谷底?」



我向她吐露心声,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无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认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旁人看来,我们会像什么呢?一个坐在长椅上、左手缠着绷带的男人,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后促膝探讨着人生。



她对我说了一些打气的话,并对我露出鼓励的微笑,似乎是说「没问题,你一定可以的」。然后,她努力转动着轮椅,调整方向好让自己面对病房,从动作可以看出她还没有适应轮椅上的生活。她用纤弱的手腕转动车轮,显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帮她,可是她说:「不要紧的,有护士呢!」



我朝她对面看去,一位护士正看着这边,好像是她让护士在我们谈话期间在那里等的。



「再见……」



她挥了挥手。



那段对话成了我们最后的交流。两星期后,她死了。



举行葬礼的那天下着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门前,收好了黑伞,但伞架子已经插满了伞,所以只好把伞靠在鞋柜旁边。我们虽然撑了伞,不过肩膀还是湿了,这让我再次意识到我对伞的厌恶。



安放棺木的客厅里挂着黑白的幕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的气味,我觉得整个房子都被雨声和香烛的烟雾包围,心里有些不舒服。许多穿着丧服的亲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遗照前哭泣,在那些人当中,大概不会有认识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暂,而我们只不过在当中更短暂的一瞬间和她说过话,我们的关系也仅此而已。



我一边烧香,一边在心里向清水道别。虽说是道别,然而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关系,所以这种说法或许荒唐可笑。



是的,能够确切表示我俩关系的用词,应该就是「没有关系」。我只是因为住在附近才参加葬礼的,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着任何关联。



即使如此,我还是……如果此时有人读出我的心事,一定会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为我心底有一种可怕的失落感。



「你还好吧?」



古寺摇了摇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当时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早点回去吧!」



我说着站了起来。此时,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住我,回头一看,是清水的母亲。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紧握着手帕,两眼红肿。



我们在客厅里面对面端坐着。周围的人之前并没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于伯母神情严肃地与我对坐着,开始有人注意我们。



「谢谢你之前到医院探望那孩子。」



她说完便带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谢一位没齿难忘的恩人。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实在没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兴。」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儿的遗照。



那是一张清水温柔微笑着的脸。虽然长大以后就从未仔细看过她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熟知她的脸胜于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见面的缘故吧!」



我在医院偶然碰到了她,仅此而已。



清水的母亲摇了摇头,好像想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孩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总是想着你呢!」



在此之前周围虽然比较安静,但还是有一些说话声和雨声等嘈杂声响,然而那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不如被吸到什么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只回响着失去女儿的母亲那静静的告白。



「那孩子身体不好,从小就老待在家里,所以啊,我总是讲很多的事情给她听……」



对于缺席而在家休养的清水,伯母总是会讲一些电视连续剧的故事给她听,或是开些无聊的玩笑,好让她心情平静。



尤其是邻居的孩子又做了什么恶作剧之类的家常话,刚好可以讲给寂寞无聊的女儿听。譬如说我和古寺决定离家出走,跑到公园里搭起帐篷的事,还有我们偷偷拿食物喂别人家的猫,企图让那只猫认我们当主人,但最后还是失败的事情等等。



伯母有次突然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只有当听到关于我的事情时,才会悄悄露出温柔的表情。



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可是,哪怕从她一点细微的举动或表情,我还是可以察觉到什么。那孩子的确很想听到有关你的事情。」



尽管后来上了中学,然后又升上高中、大学,只要清水在家的时候,伯母仍然把我的事当作家常话一一说给她听。



从我母亲那里,伯母可以得知我生活的全貌,包括因为成绩不好,学校打电话到家里来的事,或者打工才做了一天就辞职的事,都经由母亲悉数传到她耳中。



据说在听到我的事情时,她总是悄悄地把视线移向窗外。



我将目光从紧握着手帕的伯母身上移开,朝窗户的方向望去。一楼客厅的窗户上纵向镶嵌着大块玻璃,外面是茂密的树丛,越过树丛,可以看到一栋随处可见的普通房子——我的家。



即使住进医院,病得几乎卧床不起的时候,她仍然露出纤弱的微笑,倾听着有关我的事情。没什么作为的我只是打工、遭人白眼而已,而她倾听着我那无聊的日常生活时,却好像忘了病痛的存在,眼里透出平静的光芒。



清水是否一直都相信古寺说过的话呢?在学校或路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是否也和我一样难以保持平静呢?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断结识新的朋友,但她真的始终不曾忘记过我吗?



「她曾对伯母提起过我去医院的事吗……」



「那孩子几乎是第一次主动提起你呢!」



清水好像是这样对母亲说的:



「今天来了个稀客呢!」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就像是住在幸福世界的人一样。



「然后,我们聊了天气的话题哦!」



离开她家的时候,她母亲好几次向我鞠躬表示感谢。



雨下得不大,然而不撑伞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但是我没有撑伞。



「会着凉的。」



古寺在伞下忠告我说。



「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我回答。刘海因为雨水而黏在额头上。



「你不会死的,现在还早呢!我在小时候看过。」



「你看见过清水死去的情景吗?」



古寺很久没有和我说起他的未来预报了。



「虽然隐隐约约,但我看过她在年轻时死去的景象……可是,同时我也看见你和她组织了家庭,被两个孩子围着的情景。这两种未来靠得很近,很难确定。」



你们两个只要其中一方没有死掉的话,就会结婚……



我想起古寺十年前说过的话。那究竟是他信口开河,还是他本身也对此深信不疑,我不得而知。



我们迈着脚步。我已经被雨打得湿透,撑不撑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古寺仍不停地劝我撑伞。当然,我拒绝了。我默默地走着,任凭天空中落下的无数雨滴敲打。



5



我现在在一个新的地方打工,从春天开始还到车站前的补习班上课。我打算重舍书本,希望能考上大学。



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有关清水的事情。



听说她生前一直在学习绘画和写作,希望将来当一名绘本作家。在我漫无目的消磨时光的时候,她却朝着自己的梦想努力,一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就无法平静。



补习班的课和工作让我疲惫不堪,那种生活非常辛苦,但过得很充实,停滞不前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就像长长的雨季终于过去了一样。



古寺顺利地进行着他的研究,也在考虑近期出国留学的事情。家里养的黑毛狗生了一窝小狗,整个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我虽然不是很喜欢狗的人,但那些小狗真的很可爱,让消沉的我得以重新鼓起勇气来。



某个晴朗的星期天,我和古寺在车站见面,一起散散步。盛夏的阳光极具攻击性,使小巷的砖瓦变得炙热,并排的店铺墙壁发出耀眼的白光。



「还记得葬礼后,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看过我和清水在未来组织了家庭,对吧?」



我一边走,一边问古寺。他点了点头。



「干嘛问这个?」



「那时你不是说过我们有两个孩子吗?」



「对,我看见你们一家人刚好从家庭餐厅走出来。」



「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停下脚步,古寺也跟着停了下来。



「大的是男孩,小的被清水抱着,我不敢肯定,但应该是个女的。」



她看上去过得幸福吗?我想这么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心里想着两个也许已经出生的孩子。那天的天空显得那么辽阔,看不到边际。



「昨天的天气预报好像说是阴天吁!」



古寺靠在护栏上发起牢骚。



根据古寺的预报,如果清水没过世的话,我们就会结婚,我曾经以为这只是个天方夜谭。



可是清水不在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意味深远的事实。



家里的黑毛狗最近生下的小狗,是白色的。



古寺曾预言过我会养白色的狗,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话居然应验了。



这件事让我不得不想,古寺一直信誓旦旦的未来预报,也许真的不是信口开河,我也因此不得不想到我和清水或许应该有的未来。



和我一样,清水也在不同的地方想着我。她的生活当中,总是意识到我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个人,毕竟还是有个人想着自己——即使在她生前,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我应该早点和清水说话的,就算不结婚,应该也可以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如果能够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至少成为她的朋友,那该有多好。



这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遗憾,我有时会因此而感到伤痛不已。



但是我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天,我也会觉得那不幸的一面变得可爱起来,而我也相信会有这样的一天。以前,我认为我的过去和将来都只有痛苦,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那家医院,清水加奈对我说过,就在离别时,我们谈过天气的话题之后。



在医院的庭院里,我坐在长椅上,左手包裹着绷带,而清水坐在轮椅上,待在我身旁。在柔和的阳光中,四周弥漫着草木的清香。



我的人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当我这么对她说的时候,她端正了一下姿势,一脸真挚地告诉我:



「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意义的人生。」



现在想起来,对于只有短暂人生的她来说,那句话是多么沉重啊!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悲惨了……别人都有正职,都努力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一事无成。我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清水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因为身体不好而不得不躺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大家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可是最近我明白了,我不用悲伤,因为我只能这样生活。所以,不要焦急,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别人比较。」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的话。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



「我觉得你的存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所以不要哭泣,要勇敢地活下去。你今后的人生道路将会布满阳光。」



每当我想起她时,总会抬头望着天上,有时是阳光灿烂的晴天,有时是阴雨绵绵的灰暗天空。



但我总能看见在那家医院的庭院里和她说话时,那个挂满了丝绸般的天际,那天空就像铺满闪耀白色光辉的羽毛一样,温柔地包裹着这个世界。



我们之间没有一种可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关系」,就像隔着一条透明的河流,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但每当我想起清水时,就像在思念着结补数年后寿终正寝的结发妻子一样,充满了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