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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的游行(1 / 2)



难道就我一个人感觉到这街上的风变凉了吗?



虽说已是秋天,但风带来的不是凉爽,却是刺骨的寒冷,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这种冰冷的感觉并不只是由于季节的变换,还来自我们生活的时代的冷酷。原有的社会差距像山谷般,变得愈来愈广、愈来愈深。山谷两边的人已经完全看不到彼此的身影。这样一来,其实与最初没有差距时是一样的。总之,对面的对手若不存在,那么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



在山谷的两侧,人们在分隔开来的小世界里生活着。上层的人仅仅活动在港区和涉谷区(最多加上成田机场和海外),而像我一样底层的人则在丰岛区的中下层世界苟延残喘。



今年秋天,我目睹了发生在最底层世界的弱肉强食的现象,许多次,小鱼吞食比自己更小的鱼,更小的鱼被人殴打、被夺走工作、被赶出居住的地方,甚至连压箱底的存折也被偷走,纵使如此,他们却连一声呻吟都无法发出。即使在深海的最底处呼喊,也传不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欺负他们的人是同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伙伴,只不过比他们稍微凶恶些、块头稍大些。小吃小,底层人掠夺底层人,这就是二十一世纪全新的食物链。



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小鱼在海底被悄无声息地吞食掉,而灯火辉煌的豪华客船在数百米之上的海面行驶着。那些所谓的环保爱好者,衣着优雅、品位不凡的男男女女们在船上夜夜笙歌。女人们一件裙子的钱足以让海底的小鱼们轻松地生活半年。



我时常想,现在所需的难道不是看别人看不到、想别人想不到的强大能力吗?如果不培养这种不合常理的能力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甚至会连自己眼前发生的事情都看不到了。



如今,人们习惯把一个东西分割开,巧妙地隐藏被分割的各个部分,然后当这个东西原本就不存在。



可现在,我们必须睁开睡眠不足的眼睛,正视当下正在发生的事。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绝对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海底的争斗。







夏天的尾声是闪电和暴雨。



就像生命诞生之前的原始海洋一样,雷忽远忽近地胡乱落下,像厚厚的灰色窗帘似的倾盆大雨包围了整个街道。现在的时代,就连天气也极其恶劣。



此时,我正在从池袋的西口向东口远征的途中。西口与东口被皿线分隔,西口下着瓢泼大雨,穿过离西口仅有一百米的地下通道到达东口后,却发现人行道上一滴水都没有。这是一条穿越天气边界线的通道,有点像科幻小说。不过,托西口大雨的福,我拿着湿淋淋的塑料伞,漫步在阳光普照的绿色大道上,活脱脱像个傻子。



我的目的地是东池袋中央公园,曾经是红色天使的集合地。现在小鬼的黑社会也变得安分了,所以这里就变成了和平的城市次中心公园,每周二在这里给流浪汉发放救济食品。



把我叫到这个地方的,照例还是这一带的小鬼们的国王,指定的会面时间是救济食品发放日的下午。我拿着湿淋淋的伞走过绿色大道,回过头一看,Paroo百货商店对面西口的天空黑云密布,而这边的天空却是夏末的晴空万里。宛如两极分化的社会本身,—边是晴天,—边是倾盆大雨。



公园的小路两旁分别种了两排榉树,我穿过小路,来到喷泉广场。旁边立了块碍眼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止玩滑板。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穿着暗淡服装的男人们的队列,队伍长得都可以绕广场一周了,男人们默默地排着队,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迈的。最近的流浪汉好像没有年龄限制了。



简易的帐篷下摆着可折叠的桌子,桌上放着两口很大的锅,锅里散发出奶油汤的味道。在我使劲吸鼻子的同时,背后传来像冰柱一样冰冷的国王的声音。



“肚子饿了的话,阿诚也排队领吃的吧,如何?”



我转过头去,看到G少年的国王穿着今年秋季的新品站在背后。灰色的法兰绒马甲(※日语中,“马甲”一词来自法语的Gilet而非英语的vest,故有下文。)(不知道马甲为什么不叫vest,对我来说是个谜),下身是法兰绒的深蓝色裤子。马甲的里面是白色短袖T恤衫,感觉国王就像某本时尚男性杂志的封面人物。这次果然也没有忘记带两名随身保镖。



我低声回答道:“我怎么能抢大家的食物呢?我回到家,就能吃到老妈做的晚饭了。”



要说我们家的晚饭是否比这里的饭好吃,还需另当别论,但这次国王很少见地顺从地点了点头。



“是呀,你老妈的料理是很特别的。”



看到这么顺从的国王,我反而上不来情绪,不高兴地说道:“只有你来的时候,我老妈才比较用心地做。平时做的饭还不如盒饭店的盒饭好吃呢。”



我说完之后,保镖不知为什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崇仔笑着说道:“有很多G少年都是你老妈的粉丝,所以今后你最好注意一下说话方式。”



这叫什么事呀。比起卖力解决这一带棘手事件的我,我家那位缺少风度、说话刻薄的老妈反而更有人气。与其说这是差距,不如说这是明显的歧视。



“知道了。今后谈起我的同居者时,我一定会小心说话的。先不谈这个,对了,你要给我介绍的人是谁?”



打扮得像模特的国王举起了右手。于是,从帐篷那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穿着与崇仔相同的马甲,还围了牛仔布的围裙。发型是卷卷的大波浪。小鬼走到我们面前,微微低下头,说道:“我是纽带的武川洋介。能见到传说中的真岛诚先生,真是倍感荣幸。”



真是非常有礼貌的青年。纽带是说唱组合还是别的什么?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小鬼解释道:“对了,纽带指的是流浪汉的援助组织,我是这里的志愿者。”



崇仔瞟了—眼洋介的马甲,说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阿诚,他就是这次的委托人。”



洋介昕到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了他一眼,如果他和崇仔穿的是同—款马甲的话,这可是某个奢侈品牌的衣服,一件就要十万日元呢。难道这个志愿者是个富二代?



“那么,你要委托的是什么事?”



听到我这么问,洋介把头转向流浪汉的队列。



“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能借一步说话吗?”



他脱掉围裙卷成一团,走向公园旁边的太阳城。我跟在他后面走过去的时候,国王在后面喊道:“阿诚,我已经帮你们互相介绍过。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如果需要我帮助的话,给我打电话。”



“哎,等一下。”



国王完全不理会我的叫喊,在保镖的护卫下,摆着一副漠然的表情走出了市中心的公园。奔驰RV静静地停在树丛后面。崇仔钻进开着空调的车内,消失不见了。池袋还是个封建社会,国王发出命令,臣民行动。或许问题在于我喜欢特别麻烦的工作。







我和洋介去星巴克买了冰拿铁,然后捧着杯子坐在太阳城的露台处。这个地方的楼梯非常宽,是用茶色的瓷砖铺成的,感觉像个小舞台似的。抬头一看,左手边矗立着六十层高的大厦。头顶高低不同的云朵错落有致,天空感觉上有点奇怪。夏天和秋天并存的微妙天气。



“诚先生,你知道最近流浪汉的事情吗?”



我摇了摇头。很遗憾,我在那个世界没有朋友。曾经抓过一个把流浪汉骨头打断的袭击犯,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于是,洋介接着说道:“现在,渐渐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怎么回事?刚刚不是还见到那排暗淡的队列吗?



“公园里聚集了那么多人,难道他们都是透明人吗?”



洋介喝了一口冰拿铁。



“但仅在发放救济食品的时候才能聚那么多人。以前,在东京稍大一点的公园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蓝色塑料布的村落。但是最近应该基本上看不到了。”



这么说来,池袋的大多数公园都看不到蓝色塑料布的村落了。



“这是什么原因?按理说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这样的人应该会增加才对呀。”



洋介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因为政府正在推行公园的规范化。在东京的公园里,以前已有的东西暂且不谈,现在禁止一切搭建新的小屋或帐篷的行为。同时还启动了自立援助服务。”



自立援助?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词汇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不过一般情况下,这些词都用于掩盖更加残酷、肮脏的事情。



“有种不好的感觉。”



洋介微微一笑:“你的直觉很好。解释起来也很简单,四年前政府开始向流浪汉提供租赁公寓,有两年的期限,房租非常便宜。”



“原来如此!”



我喝了一口不怎么甜的冰拿铁。在两年的过渡期间,如果顺利找到工作,他们就可以脱离流浪汉的生活。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计划。但是,要实现这一点必须有两个有利条件。一个是经济比较景气,工作多的是;另一个是当事人有勤劳工作的欲望。



“虽然称为区域生活过渡援助事业,但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最近,被逐出公寓又重新回到大街上的人不断地冒了出来。”



“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重新住到公园里来吗?”



洋介嘲讽似的扬起了嘴唇的一角。他背后阳光60大楼的灯一闪一闪的。



“很难。因为公园都被规范化了,禁止人住在公园里。”



我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唉,真是无可救药的故事。



“那刚才的那帮人究竟在什么地方生活呢?”



“他们分散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地下通道、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面、河岸边等。这种情况是不是有点像次级抵押贷款(※次级抵押贷款,英文叫做subprime loan(或者subprime lending),是指一些贷款机构向信用程度较差或收入不高的借款人提供的贷款。)?”



学生志愿者突然冒出这么难的经济词汇。我最近也有看报纸,所以还知道这个词。但美国的房地产和日本的流浪汉有什么关系呢?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对于社会而言,不管是次级抵押贷款还是流浪汉,如果集中在一起就会引人注目,所以比较危险。而把他们分散开来,薄薄地广泛地散开,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过问题。”



原来如此,聪明人的想法果然比较有意思,对于社会的危险因素,只要切断、分割他们之间的联系,然后把他们分流到整个社会就可以了。在加利福尼亚州,把房地产抵押贷款证券化就可以了。但池袋的流浪汉是人类,不是物品。难道人类也可以证券化,然后把他们散发到各处吗?



我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洋介,你为什么因此而烦恼呢?”



纽带志愿者的中心人物仰头望了望初秋的天空。“为什么因此而烦恼?我也不明白。”



证券化,不可见的问题,这条街的麻烦变得更难解决了。麻烦终结者将不是水果店看店的人,而要轮到数学家或物理学家出场。



我凝视着洋介的脸。



“喂,为什么你这么热衷于流浪汉的事呢?你穿的这件vest,不对,叫Gilet吧。虽然它看起来很薄,但确实是件高档品牌的衣服。你住的地方应该也没有流浪汉吧?”



洋介摸了摸马甲的领子,说道:“啊,这个呀。这是尼奥·贝奈特(※尼奥·贝奈特(Neil Barrett),意大利服装品牌。)的衣服。我觉得也挺适合阿诚你。其实,这是我在大学的一个研究课题,主要调研流浪汉的生活方式和居住环境等。我见了很多人,但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去世了。露宿街头的生活,危险还是挺多的。突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一件事。现在不是做调研的时候,必须帮助眼前的这些人。因此我创办了纽带协会。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我看了看这个家境很好的小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分清楚了。不知为什么,现在感觉很有干劲。”



不管是—件十万曰元的马甲,还是一千日元的T恤衫,和这些都没有关系了。总之,重要的是针对摆在眼前的困境做些什么。衡量人的标准,还是尽可能简单些好。







洋介暂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头脑中整理思路。



“重返大街的流浪汉骤增。他们不能住在公园,因此大家分散住在各个地方,但是总体上居住环境比之前恶化了。与两年之前相比,经济变得更加不景气,工作也减少了。这样的话,在一般人看不到却充斥着流浪汉的社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生存下去的条件全都变得更加严峻,答案只有—个:



“生存竞争变得更加激烈。贫困者的同伴之间,围着少得可怜的一点东西进行争夺。小吃小。”



从我嘴里说出这番话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残酷。但在贫富分化的半丛林社会,这种现象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在十年前,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却是无法想像的事态。



“最近我们在派送救济食品时,发现有的人忍痛拖着腿来领食物,还有的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特别是在丰岛区的周围。我们的成员向流浪汉们打听这件事时,大家都噤声不语。于是我想到,阿诚或许能有什么办法。”



原来是这样呀。但是,我还有—件事比较在意。



“洋介和崇仔是什么关系呢?纽带协会不是受G少年庇护的志愿者团体吧。”



不过,最近的黑社会什么事情都做,如果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可吃惊的。洋介的脸上现出悲伤的表情。



“最近二十岁左右的流浪汉也呈增加的趋势。其中有几个人是崇先生的手下。据他说,混街头的生活一年比—年严峻了。”



原来如此。现在的社会连二十岁左右的流浪汉都不稀奇了。我们生活在怎样—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呀?







“那么,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使劲?”



洋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盯着手中的星巴克的杯子看了一会儿。



“虽然觉得很惭愧,不过或许正如你说的那样。”



“弄得不好会出事,导致你们援助的人中间有人被逮捕。这样的话也没关系吗?就算不出事,好人和坏人也可能是同一个人。那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呢?”



这是一个所有的风险都被证券化的世界。我们的善和恶被狠狠地压扁,细细地剁碎,然后混合在一起。打倒坏人的时候也会把好人一起打倒,这是常见的故事。此时,洋介抬起了头。西边的雨云消失了,夕阳的余晖照亮了整个天空。



“生活在痛苦中的人们可以稍微过得轻松点,不管做什么,只要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我们没有任何怨言。那就拜托了,诚先生。”



原来世界上还是有既简单又能打动人心的语言的。激发人斗志的正是这样的语言,特别是对于我这种用金钱都打动不了的中世纪骑士般的人。不管怎样,如果硬要提自己拿不动的钱袋,肩膀会疼的。虽然贫穷,但可以有自由的时间和一颗感性的心,这样的生活方式很好。







后来我们又在太阳城的露台上碰了一次面。我恨不得马上和受伤的流浪汉直接见面谈谈,但洋介说这很困难。



“我们的成员没能问明情况,是因为那群人之间有种相互监视的氛围。像发放救济食品时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我想他们任何人都不会开口讲话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模样的东西,正面是经过设计的“纽带”二字。我接过来,发现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这是我们成员的会员证。另外还有个东西交给你。这可是机密信息,所以请妥善保管。”



那是一张黄色纸片,好像是从本子撕下来的。



“这上面写着可能提供协助的人的昵称和住所。这是我从协会的紧急联系信息中抄下来的,请妥善保管。”



我看了一眼这张纸片。阿元、阿骏、E、Jamo,好像每个人都没写自己的真名。住所写的是:南池袋二丁目步行天桥下、杂司之谷鬼子母神参道、池袋大桥下、惊奇铁路桥(※惊奇铁路桥,指的是与池袋站南端衔接的铁路桥及其周边,因初建时高度极低,火车经过会惊扰桥下,故此得名。)。



与其说这是住所,不如说这些都是散布在这条街上像黑洞似的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明白了,我会妥善保管的。这些信息不想给政府机构看到吧。”



洋介无奈地说道:“是的。这些信息都是我们的人员走访了大街小巷找到的。公园规范化的下一步就是街道的规范化了。到那时,这薄薄的一张纸将会变成多么危险的东西,诚先生,你能想像吧。”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长官”。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邮箱后就分开了。差不多谈了一个多小时。我曾经认为我是池袋底层社会的万事通,但这—个小时足以破灭我的这一错觉。不过在流浪汉之间发生的事件很少会浮现出来,所以不知道这些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走在夕阳照耀的大街上,我拿着淋湿的伞回家了。白天的阳光还像夏天似的,傍晚的风却让人感到些许秋意。风从灯红酒绿的大街和小鬼们身上带走了热气。为什么风稍微冷一点,我们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呢?是因为我们出生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国家吗?



回到西一番街的家,我和老妈交了班,轮到我看店了。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听秋天的音乐,于是选了约翰内斯·勃拉姆斯。虽然我不喜欢浪漫主义派,但勃拉姆斯是特例。他是个不故弄玄虚、认真又严谨的大叔。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浪漫情怀。如果他出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东京,一定会被那些女孩子耍得团团转。因为他是纯情的艺术家。



我往店里的CD机放的是协奏曲集。我非常喜欢这些曲子,拥有格伦·古尔德(※格伦·古尔德(1932.9.5-1982.10.4),加拿大钢琴演奏家。)、瓦莱瑞·阿凡纳斯维(※瓦菜瑞·阿凡纳斯维(1947.9.8-),俄罗斯钢琴演奏家。)、伊沃·波各莱里奇(※伊沃·波各莱里奇(1958.10.2-),塞尔维亚钢琴演奏家。)的版本,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选了古尔德。你听了之后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选他。这是可以让人叹口气的秋天的音乐。



我想好好思考一下这次的事件,但由于信息量太少,结果什么都想不出来。没有办法,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要向那些可能会有内幕消息的人打听,这是解决问题的捷径。我拿出手机,找到了崇仔的号码。代接电话的人应答后,我说道:“我是阿诚。喂,你也是我老妈的粉丝吗?”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狼嚎一般的狂吼,好像我不是在和人类说话似的。接下来听到的是崇仔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像跨过秋天吹在严冬里的北风那样寒冷。



“你这家伙很擅长惹我的保镖生气呀。有何贵干?”



我向崇仔说了一下洋介的委托内容。其实有时候通过和别人聊一下这件事情,也可以整理出一些头绪。最后我说道:“总之,从明天开始,我先试着去拜访一下流浪汉的家,但信息量太少,不知如何下手。崇仔能告诉我一些你那边收集到的信息吗?什么都可以,再怎么说,G少年中间不是也有一些流浪汉吗?”



这次轮到国王发出狼嚎的声音了。崇仔吼道:“不景气应该也要接近尾声了吧!那些小年轻失去工作、与家人离别后,很快就沦落为流浪汉了。我们这边也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但是还没有查出什么。只是问了几个G少年中的流浪汉,他们好像都在惧怕什么。”



惧怕?会是谁呢?会让人类恐惧的,只有人类自己。



“惧怕的对象是谁呢?”



“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吗!不过,应该不是我们平时的对手——小混混或黑社会。”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崇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那些家伙害怕的不是外部的监视,而是伙伴之间的监视网。简直就像一党独裁时代的苏联。”



由恐惧引发的背叛和告密横行。我读过肖斯塔科维奇的评传,所以可以想像那种气氛下的一部分情形。



“是吗?明白了。”



崇仔声音的基调发生了变化。与平时的冰冷不同,这次有微妙的温度,像冰开始融化的时候。



“那个志愿者的代表说有些流浪汉受了轻伤,但事实上不止是这样,只不过他们一般不会去医院。好像有几个人被弄得半死不活,然后被逐出这条街。所以阿诚,你也要小心点。”



我大吃了一惊。国王在担心我的人身安全。



“知道了。我会尽量多注意的。”



崇仔笑着说道:“那你就多注意点吧。像你这样很会搞笑的人,如果从池袋消失的话,我会有点寂寞的。”



原来我只是国王喜爱的玩具?我没有说再见,而是直接啪的一声挂了电话。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可以告发国王的地方吗?







第二天开了店,我立马飞奔到街上去了。现在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即使这样,走到街上,在寻找蛛丝马迹的最初瞬间,心里感觉还是很激动。在秋风中,我的目的地是名单上的第一个地址。



出了东口,沿着明治通朝新宿方向走。拐过大鸟神社的小路,就可以看到一座古老的人行天桥。这里紧挨着干线道路,一定非常吵,很难入睡。在阶梯的下面是用硬纸板做的像棺材一样的流浪汉的窝。如果空着手去别人家聊天,我会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饭团、水果和绿茶饮料。



“你好,阿元在吗?”



没有回音。过往的人看到我朝着一个硬纸板的屋子喊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音。是不是出去了呢?没有办法,我敲了敲屋顶的部分。



“你好,我是纽带协会的人。请问有人在吗?”



“谁呀?好吵!人家正在睡觉呢。”



从棺材里传出响亮的声音,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侧面的硬纸板被移开了,从里面露出一张头发花白满脸胡子的面孔。那张脸从地面朝上瞪着我。我蹲下来,给他看了纽带协会的会员证。



“我想做一些问卷调查,我叫真岛诚。你是阿元吧?”



上了年纪的男人的眼睛—直盯着我手上提的便利店的塑料袋。



“我没有什么跟你说的。小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的慰问品吗?”



我连袋子一起递给了他。阿元接到后,蛇一样敏捷地从硬纸板屋子中爬了出来。



“不好意思,这是我今天的第一口米饭。”



他赶忙撕开塑料袋,将饭团塞到嘴里。



“由于经济不景气和环保的双重影响,流浪汉的生活很难熬呢。现在不论是便利店还是盒饭店,买的材料都会控制到刚刚好,不会出现浪费的现象,所以任何餐馆的垃圾箱里都翻不出可以吃的东西了。”



阿元好像是个健谈的流浪汉。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鞋子应该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竟然是差不多全新的耐克。阿元狼吞虎咽地把慰问品吃了个精光,我在他旁边坐下。只因为和流浪汉一起坐在人行天桥的下面,此时我好像也变成了透明人,经过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朝我这边看。



“我从代表那里听说,最近在这一带筑巢的人,好像有很多都受伤了。”



阿元露出一丝狡猾的表情。



“流浪汉的生活,要和危险做邻居。一方面不知道高中生、初中生们会搞出些什么,而且我们的同伴中也有很多小偷。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随身携带全部的贵重物品。”



说着,他从运动服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部手机,是Docomo的新款,还带有无限流媒体电视功能。他抿嘴笑了笑,然后啪的一声打开手机。



“这个手机可以看电视节目。我有时还把它借给没有手机的人,一次收两百日元。这还是我的生财工具呢。”



我好像被对方带得太远了,不得不强行把话题拉回来。



“听说最近有好多人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人被打瘸了腿,关于这件事,阿元知道什么吗?”



穿着运动服的流浪汉吃完饭团后,慢悠悠地用牙签插了一块切好的菠萝,送到嘴里。



“嗯,关于那件事,我不是太清楚。这个菠萝还真甜呢。有好几个月没有吃过水果了。”



在步行天桥的阶梯下面,我眺望着明治通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流浪汉—起坐在地上,感觉有点奇怪。貌似很难强行获取到信息,于是我们随便聊了聊八卦。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话题,比如,今年夏天不正常的天气、北京的奥运会、这条街上哪家餐厅的剩饭最好吃等等。聊天时还交换了各自的手机号码。虽然对方是顽固的流浪汉老头,但是他也很高兴看到自己的电话簿上又增加了一个号码。



我放弃继续探听消息,站了起来。此时,阿元说道:“阿诚,你是心地善良的人,还买午饭给我吃,所以我给你提个醒。听好了,你不要再插手调查此次的事件了,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一边拍打穿着运动裤的屁股,一边回答道:“谢谢你的忠告。但是,我必须彻彻底底地调查清楚。因为我和洋介说好了。阿元,你是不是也被谁打过呢?”



上了年纪的流浪汉使劲揉了揉脸,不屑地说道:“我才不是笨蛋呢。不会笨到让别人抢走失业证件。”



失业证件?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再见,我会再来的。”



流浪汉爽快地回答道:“好,那再见了。下次来的时候,甜品给我买酸奶吧。我挺无聊的,所以阿诚你一定要来看我呀。”



从前我在流浪汉中间的口碑就很好,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年轻的女性反而看不到我的魅力呢?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大的谜团,就像不知为什么这个国家的首相会一个接一个地辞职。







我和之前一样从便利店买了礼物,接着走访了三个住处。鬼子母神参道的蓝色帆布屋里没有人,一定是外出工作了吧。虽说是流浪汉,不工作的话也没有饭吃。回收废品也罢,捡拾易拉罐也罢,寻找残羹剩饭也罢,总之,世界上没有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生存下去的好事。



我把便利店的袋子放在蓝色帆布屋里,留了张纸条就走了。纸条上写了一些简单的内容:我会再来的,请协助我调查。如果弄清楚事实的话,一定可以帮到更多的伙伴。



下一个目的地是池袋大桥的立交桥下面。汽车在头顶上奔驰,铁丝网的对面,皿电车发出震耳的声音。居住环境看起来相当恶劣。我又从便利店买了些东西,朝一座格外气派的蓝色帆布屋走去。它有三张榻榻米大,还有一扇三合板的门,是间简易的房子。我敲了敲门,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露出头来,说道:“有何贵干?”



他的头发全都白了,穿着用百衲布做的僧侣短衣,看起来很像知识分子。我想窥视门内的布置,他却扭动着身子挡住了。我只瞥见屋里有手提式发电机、二十英寸的电视和手工做的书架。感觉比我的房间住起来还舒服似的。



我把带来的礼物递给他,并说明了来意。老人听着听着,表情变得越来越严肃,还把我的礼物往回一推。



“请把这些东西带回去。我不需要。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快点离开这里。”



我没有深想,只是试着问了一个与当初拜访其他流浪汉时相同的问题。



“你也被打了吗?”



眼看着老人的脸变红了。他愤恨地说道:“这种事与你无关。你突然造访,然后不时地来几趟,之后就不会再来了吧。可我却要在这条街上度过我的后半生。你这个小鬼懂什么?”



这时他不仅脸变红了,连眼睛里也饱含着泪水,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又试着抛出一个从阿元那听来的意思不明的单词。



“你的失业证件也被他们偷走了吗?”



老人的脸色顿时变了,红红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他开始四下张望。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快走。我不想被那些家伙看到我在和你说话。拜托了。”



听了这些话,富有敬老精神的我从这座气派的蓝色小屋退了出来。但可以确信的是,在我们一般人不知道的海底,一定发生了不好的事件。关门的时候,老人苦苦哀求道,请不要再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像快要哭出来了。







下一个目的地是铁路桥下,但我有点累了。街头侦探也需要休息。我坐到池袋大桥的护栏上,决定暂时休息一下。在东京,走到任何地方都有自动贩卖机,所以很快就能买到喝的。虽然非常方便,但在炎热的夏天,街头的各个地方都继续摆放冷柜,从环保的角度来看,不知如何评论。我拉开冰镇日本茶的拉环,喝了一口,然后拿出手机,给纽带协会的代表打电话。



“喂,是我,阿诚,说话方便吗?”



洋介那让人感到亲切的声音在电话里也是一样的。



“等一下。现在正在开会,我去露台和你说。”



听筒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后,那家伙的声音变得清晰了。



“好了,你要说什么?”



我马上问出开门见山的问题,没用什么技巧。



“失业证件是个什么东西?”



洋介轻松地回答道:“指的是零工受保证件。”



好像在说很难的绕口令似的,比如,东京特许许可局(※日语发音为:Tokyo tokkyo kyokakyoku。发音很接近。)。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愧是流浪汉援助协会的代表,洋介背教科书似的说道:



“在建筑工地上工作的流浪汉很多都有这个证件。由于正式的名称太长了,所以大家都把它叫做白本证件或失业证件。”



接下来,洋介又给我讲解了一些内容。简单来说,其操作流程是:工作一天的流浪汉在完成当天的工作后,雇用方会把雇用保险费的印花贴到他的失业证件上。根据收入的多少,印花的金额也会不同。据说一张印花值一百七十日元左右。两个月积累到二十六枚以上的话,下一个月即使身体不舒服,或找不到工作失业,也可以拿到失业补贴。一天最多可以得到七千五百日元的补贴,可以连续领十三天以上。由于我一直在看店,所以简单的算术还是很快的。



“这样,如果有那个证件的话,四千五百日元左右的印花就可以转化为十万左右的失业保险。”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喝了一口冰镇的茶饮料,说道:“所以对于那些动坏脑筋的人来说,这可是一个不错的谋生手段。”



洋介说道:“或许是这样,不过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难度的。有失业证件的人都很珍惜它。对于那些人来说,失业保险就是生命线。不会这么轻易地交给别人的。”



但是,阿元说过有人被抢走了失业证件。流浪汉中的暴力事件和失业保险补贴证件之谜。此次的麻烦终于有点像—起事件了。



“明白了。我这边再调查一下。洋介你那边能不能也调查一下发生了哪些和失业证件相关的事件?”



“明白。果然正像崇仔说的一样。”



我想起国王冰冷的脸。作为搞笑小丑,下次应该怎样和崇仔打招呼呢?



“那家伙说什么了?”



“他说,在这条街上的小鬼中间,诚先生是特别优秀的。挖出麻烦种子的直觉非常厉害。只要委托他办事的话,就一定没有问题。”



那时我有多自得,真想让你们也看看。很少表扬臣子的冷酷国王竟然大大地表扬了我,下次没准儿会给我颁发奖章呢。



我从护栏上跳了下来,抬头看了看直指秋日苍穹的垃圾处理厂的烟筒,然后精神饱满地走向惊奇铁路桥。







连接池袋东口和西口的铁路桥有四条车轨,两侧还有人行道,长度大约有三百米。公园被规范化之后,没有去处的流浪汉在此稀稀拉拉地搭建了房子。由于是混凝土造的长长的隧道,所以汽车的噪音很大,湿度也相当大,绝对不是什么好环境。



我按照名单的指示,朝着靠近西侧出口的移动式塑料帆布房走去。这是辆搭建在两轮拖车上的帐篷车,移动也方便,而且即使地上积了水,也不会立即被弄湿。不错的主意。我带了从便利店买的礼物,开始敲门。如果每天都买四份礼物的话,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破产了。



“Jamo,在吗?我是纽带协会的。”



我喊完之后立马有了回应,却是让人不那么舒服的回应。



“吵死了!让我安静会儿!”



“不好意思,我受纽带协会代表的委托,正在做访问调研。我就谈一会儿,能不能露个面呢?我是真岛诚。”



我感觉到有道视线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仔细一看,原来在硬纸板上有一个窥视孔。我对着那个孔,给他看了协会的会员证和便利店的袋子。



“真拿你没辙。”



硬纸板滑开了。从里面露出一张晒黑的男子的脸,那人五十岁左右。我尽力保持原来的表情。男子的脸又红又肿,右眼睁不开,似乎刚被打过。



“你的脸,怎么了?”我把便利店的袋子递给他,轻轻地问道。



“没什么。”男子确认了袋子里的东西,轻轻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