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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长屋的老婆婆(2 / 2)




「对啊对啊,越老旧的东西越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吃了一惊,淳居然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那么佐知婆婆,我们该做什么好呢?」



「我家的电视坏了,你们能帮我把这边这台搬上脚踏车运到我家吗?毕竟我的脚也越来越无力了,搬超重物来很费劲。我会请你们吃晚餐的。」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将二十一吋电视从电器制品山的半山腰搬到三轮脚踏车上。佐知婆婆瞥了电视一眼确认过后,便快步地走了起来,那轻盈的脚步一点都不像是很费劲的样子。我们绕到店门前,佐知婆婆在玻璃门上上锁。向日葵只有在佐知婆婆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开,今晚她似乎不开店了。



在短短的一年之间,月岛这个城市里多了许多超高大厦。三十层以上的建筑物大概已经有将近二十栋了吧。以前隔壁的佃岛就有很多高楼大厦,但如今西仲通的两侧也接连落成了许多新大楼。只要亲眼看过就会知道,原来大厦这种东西能像钉钉子似地轻易盖起来。



佐知婆婆一边摇摆著夏季洋装,一边在巷子里前进。她避开大马路,尽挑些只能让脚踏车勉强通行的狭窄巷弄走。就连几乎摸透了这个城市的我们,也有好多条不知道的私人道路。最后我们抵达的是一座用绿色栅栏区隔开来的宽敞停车场,停车场中央孤零零地留下三栋长屋。



长屋整体看来往右边倾斜了十五度,右边的墙上扎了两根用来补强的支柱。这是本地相当有名的妖怪长屋。佐知婆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三栋并排的长屋两侧似乎没有人居住的样子,窗子上都贴著黑色的纸或合板。



叽哩叽哩地转开了拉门的锁后,佐知婆婆开口说:



「就是这里了,进来吧。」



老婆婆在房间中央一拉电灯泡的拉绳,两间连在一起,共有六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顿时浮现出来。其中一面墙上用衣架挂满了年轻女性的洋装,那一定都是美沙绪的东西吧。



我们脱掉运动鞋,走上感觉有点柔软的榻榻米。接著拔掉之前十四吋电视的配线,改接到新的这台上。老婆婆在房间角落的狭窄厨房里用两台微波炉为我们做晚餐。炖煮萝卜乾、厚片煎蛋,还有早上剩下来的味噌汤,唯一一道比较像料理的是酱油炒红色维也纳香肠。



「煮好了。电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老婆婆这么说完后,便按起了遥控器。被丢在路边的电视里映出了晚间七黠的新闻,画质清晰得令人惊讶。给人的感觉很棒,打扮却不会太招摇,长得也不是太漂亮的NHK系女主播,正看著摄影机说「明天似乎会是个最高气温超过三十度的盛夏日」。我和淳跟老婆婆知会一声后,便打了通电话回家,谎称要在对方的家里吃晚餐。因为这种情况每个礼拜都会发生一次,所以父母完全不在意。特别是我父母,他们对开城学院有绝对的好评。



「来,吃饭吧。」



淳立刻朝维也纳香肠进攻。香肠的味道就像小学远足时的便当一样,令人感到怀念。淳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便了好几次眼色,他一定很想知道关于美沙绪的情报吧。我莫可奈何地开口说:



「刚才您在店里说过离婚跑回家的女儿吧?」



佐知婆婆将味噌汤淋在碗里剩下一半左右的白饭上,汤料是韭菜跟蛋。老婆婆一边喀吱喀吱地咬著自制的米糠腌菜,一边狼吞虎咽地扫完汤饭。



「才想说这孩子半年来难得打一次电话,结果一开口就是离婚。丢下我一个人离开家里三年,不管是结婚的时候,还是离婚的时候,那孩子连谈都没跟我谈过。」



一听到离婚,淳的眼睛立刻大放光芒。



「美沙绪小姐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实际上到底是几岁啊?」



「这个嘛,我记得应该三十二了吧。」



我知道淳在饭桌底下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淳平时常说,年龄差不多大他两倍左右的女人正好在他的好球带范围内。



「不过佐知婆婆像这样一个人开店,一个人过活,一定觉得很寂寞吧?我觉得美沙绪小姐回来会比较好哦。」



我这么一说,淳立刻插嘴说道:



「有美沙绪小姐在的话,向日葵一定会流行起来的。」



佐知婆婆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眼神看著我们。



「真是的,就算是小鬼,男人毕竟还是男人啊。我并不会觉得寂寞哦。」



妖怪长屋的老婆婆咧嘴一笑,然后说:



「这里是公寓大楼的建设预定地。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就只剩下我而已了。不动产业的小哥每天都会找上门来,所以我一点都不感到寂寞哦。」



虽然炒地皮这行如今正值泡沫化的样子,但月岛这里是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才真正地泡沫化。不过这城市原本就陷入了文字烧店过剩,以及公寓大楼过剩的双重泡沫化状态就是了。



「谈天的对象是不动产业者啊,这样不是很无聊吗?」



佐知婆婆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她的视线前方是垂挂在门框上的向日葵花纹洋装。



「你们到时候就会明白了。与其要和亲近的人吵吵闹闹,倒不如和陌生人谈土地的事情还比较轻松。」



我想起自己的家人。的确,事情或许真的就像老婆婆说得一样也说不定。虽然月岛里有无数栋大楼,但互相憎恨的家庭一定也不少。



老婆婆严酷的话语让我们哑口无雷。我们一边听著电视的声音,一边呼噜呼噜地解决了第二碗饭。广告上一个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说了「回忆比物质生活更重要」后,便开著闪闪发亮的新车兜风去了。



吃完晚饭,淳和我马上准备回家,毕竟现场气氛实在不怎么好。不过佐知婆婆却迟迟不肯放我们回去,每当我们打算站起身时,佐知婆婆总会从冰箱里拿出碳酸汽水或冰淇淋。虽然这位老婆婆嘴巴上说有不动产业的营业员陪她说话,不劳他人费心,但其实还是会觉得寂寞吧。夜深了,我们不禁感到有点悲伤。



在快到九点的时候,木框玻璃窗后传来车轮咔啦眯啦转动的声音,然后大得吓人的门铃声响起。



「妈,是我。」



那是美沙绪的声音。佐知婆婆一派镇静,脸色连变都没变地对我说:



「不好意思,你能帮我开个门吗?」



我站起身子,打开了拧转式的门锁。一打开玻璃门,美沙绪就站在那里。她在T恤上披著一件布满银色亮片的牛仔外套,脸色跟漂染后的牛仔外套一样惨白。



「哎呀,你们是白天的那些孩子。」



淳抢在我前头作自我介绍。



「我是开城学院一年级的内藤淳。顺带一提,这家伙叫北川哲郎。」



美沙绪带著一脸疲倦的表情笑了。



「我家那个烦人的妈妈受你们照顾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哦。」



佐知婆婆隔著我的背说:



「你来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这里不是我家吗?女儿有了困难,帮个忙又不会怎样。就是因为妈总是这个样子,才会落得一个人独自生活的下场。」



在只点亮一个六十瓦电灯泡的长屋里,佐知婆婆的背影显得十分灰暗。



「快点给我滚回去。一旦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马上跟妈妈求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而且还瞒著我在屁股上刺了那种刺青。」



淳试图居中调解。



「佐知婆婆,那不是刺青,是tatoo啦。那只是一种流行而已啦。」



「少啰唆,快给我滚出去。」



美沙绪用凉鞋的鞋尖踢了玄关的玻璃门,薄薄的玻璃摇晃的咔啦声回荡在宽敞的停车场内。



「谁要回来这种快塌下来的家里啊?出去就出去,你就自己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美沙绪拖著行李箱走出了玄关,她的背影就像石板一样僵硬。淳套上运动鞋。



「我去追美沙绪小姐。哲郎,佐知婆婆就拜托你了。」



虽然我想叫淳等一下,但他却早一步跑走了。就算他说佐知婆婆拜托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说,为什么淳去追那种性感美女,而我却得留在这里陪这种装年轻的老婆婆不可呢?



时间在那之后似乎停止了。我也说不出想要回家这种话,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啜饮著变温的碳酸汽水。电视上正不停地实验清扫浴室的小常识,黄金时段真的可以播放这种平淡无奇的题材吗?在突然变宽敞的房间里,我和佐知婆婆只是呆呆地坐著而已。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吧,佐知婆婆突然开口说:



「唉,真的走掉了。」



美沙绪离开后,佐知婆婆的声音也失去了活力。她嘿咻一声地站起身子走向拉门。那件向日葵花纹的夏季洋装是叫做雪纺纱的材质吗?只见轻透的藏青色布料上浮现出一朵朵鲜黄色的花。老婆婆将手伸进裙襬内,在薄纱底下,老婆婆双手表面的乾枯感消失了,变得既纤细又有女人味。



「真伤脑筋。父母亲和孩子总是无法坦诚相对啊。那孩子应该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吧。」



佐知婆婆的语气变化让我吓了一跳,她似乎从怪物变成了普通老婆婆的样子。



「看过隔壁的房子后,你应该也能明白吧。东西只要放著不管就会逐渐毁坏,不光只是房子或电器用品而已,就连这种薄不拉叽的衣服也一样。如果要让东西保持原本的活力,就得靠人类像这样把手放进去触摸,好把时间堆积在表面的尘垢抖落。」



原本面对著墙壁的佐知婆婆朝这边转过头来。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张女人的脸重叠在婆婆那张六十岁左右的脸上。四十几岁、二十几岁,以及十几岁的佐知女士的脸,看起来就像对著太阳的三棱镜般闪闪发光。



「不管是丢在路边的电视、这栋妖怪长屋,还是以前的洋装都一样。而且啊,我们人类或许也要时常抖落尘埃重新活过会比较好吧。啊啊,真是麻烦死了。好了,我们走吧。」



佐知婆婆蹦蹦跳跳地走向玄关。我吓了一跳,因为佐知婆婆看起来精神奕奕,感觉上好像她自己一个人可以轻松地搬起电视一般。



「走去哪里?」



佐知婆婆扯开鲜红色的嘴唇笑了。



「去美沙绪那里。每次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那孩子总是会窝在隅田川的堤防边。唉,就算长了年纪,人类这种东西还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啦。」



佐知婆婆和我穿梭在夜晚昏暗的巷子里,到堤防边只花了短短的五分钟而已。才刚登上嵌在混凝土堤防上的阶梯,潮水的声音与气味顿时迎面而来。隅田川河岸有条铺了瓷砖的漂亮步道,在蓝色与绿色的照明灯点缀下,远处的胜哄桥鲜明地浮现在夜晚的河川上。



美沙绪和淳靠在河川旁的栏杆上,当我们走近时,淳一脸遗憾地说:



「什么嘛,已经来了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你竟然突然把佐知婆婆推给我。」



佐知婆婆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笑了。



「怎么?年纪大又碍到你啦?」



淳用一如往常的傲慢语气发问,背景音乐是波涛打在水泥护岸上的微弱声响。



「真的是这样呢。人一上了年纪就无法坦率地表达心声,真让人伤脑筋啊。佐知婆婆今晚硬是拖著我们一起回家,也是因为独自一个人迎接美沙绪会感到难为情吧。」



是这样吗?所以佐知婆婆在吃完晚饭后才会迟迟不肯放我们回家啊。淳脑袋很好,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有说服力。



「我听美沙绪小姐说了。每次在家里和妈妈吵架时,她总会跑到这里来。不过哭不到三十分钟,妈妈就会来接她了。」



在我身旁的佐知婆婆笑了。



「小子,你现在几岁?」



「sixteen,十六岁。」



「那我可以断定,从现在起过了三十年后,你一定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跟母亲吵架。一旦到了那种年纪,人类这种生物已经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了。那孩子也一样,打从以前开始就尽是爱上那种既没出息又不正经的男人。我很反对她跟那种无可救药的男人结婚,不过人被爱冲昏头的时候,往往不会注意到眼前的路上开了个大洞啊。」



美沙绪好像觉得有点冷的样子,只见她抱著自己的肩膀发起抖来。



「那种事情又没办法控制,而且妈还不是一样。」



「是啊,我是比你蠢多了。毕竟我迷上了一个没用的男人,甚至还为他出卖过自己的肉体。虽然我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到羞耻,倒是让美沙绪你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对不起啊。」



我和淳低下了头。因为中伤妖怪长屋婆婆的那些流雷蜚语,内容就是跟她以前的工作有关。美沙绪开口说:



「算了啦,反正你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啊。」



佐知婆婆将目光转向隅田川的彼端,宛如光塔的高楼大厦笔直地矗立在对岸,看起来就像玻璃的峡谷。佐知婆婆吐出什么似地笑著说:



「是这样吗?我也不知道。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不相信有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其他人了。不管是谁做什么事情,一定有一半以上都是为了自己。人类不就是这种生物吗?」



「妈。」



美沙绪语带哭声地奔向佐知婆婆,以前应该是个大美女的佐知婆婆一边抚摸著明亮的茶色头发,一边说:「你这孩子的个性也真倔。你轮流借住朋友家好几天了吧,小裕子都打电话跟我说了哦。不用等到最后一刻,马上回我这儿来不就好了?」



「对不起,因为我像那样跑出家里,却又马上离婚了,所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



佐知婆婆的眼睛一瞬间望向我,她微笑著点点头。



「你以前曾经说过当我的女儿真是太丢脸了吧?还说不敢相信怎么会有母亲为了钱向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啊,不管是多么没用的母亲,身为母亲的事实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好了,我们回家吧。今晚就来尽情地聊聊你那没用的父亲吧。」



佐知婆婆抱著美沙绪的肩膀,两人就这样走在波涛声中。淳拖著美沙绪的行李箱,而我则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拿,所以就边走边抬头仰望东京的夜空。被地面上明亮的高楼大厦影响,天空只看得见屈指可数的星子。



登上堤防的阶梯时,佐知婆婆背对著我们说:



「欸,淳,你好像很喜欢我家的美沙绪嘛。」



喜欢年长女性的秀才乾脆地说:



「美沙绪小姐可是命中我的好球带正中央哦。」



「你一定也会辛苦一辈子的,明明还有跟普通一点的女孩子交往这条路可走。」



淳看著我咧嘴一笑。



「小鬼头或许无法理解吧,不过女人过了三十岁后才开始散发魅力哦。」



佐知婆婆在堤防上停下脚步。风把夏季洋装像盛开的花瓣一样掀起来,白色的腿一闪而逝。幸好因为天色昏暗而看不清楚,让我稍微放心了点。



「你还太嫩了。不光只是美沙绪,等到你也能够体会我这年纪的女性魅力时,才能算是真正地长大成人。」



美沙绪轻声叫出来:



「妈,不要教小孩子奇怪的事情啦。」



「佐知婆婆,你就饶了我们吧。」



淳和我不假思索地齐声哀号,我接著说:



「被你这么一说,从明天起就吃不下向日葵的文字烧了。」



我们四人迎著河风笑了。一瞬间,我们默默地眺望著对岸筑地与银座的明亮大楼,然后为了回到自己居住的那片宁静填海地,走下浮现点点沙砾的老旧水泥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