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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我不是说了我是辞典编辑部的人,怎么是客人呢!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虽然有点生气,荒木念头一转:「她所谓的『客人』或许只是纯粹的『拜访者』,没有『外面的人』的意思。」安抚了心里的不悦。



相较之下,这位男子被唤作「认真先生」才令人好奇呢!他到底有多认真,才得到「认真先生」的封号呢?这里既不是一下课学生立刻奔向夕阳的校园,也不是经常穿着牛仔裤上班的警察署刑事课,这里可是每个人都埋头苦干的出版社,但却有人被取了「认真先生」的绰号,可见这个人的认真程度是超乎想像的吧!



绝对不能放过这样的人才!荒木更加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的男子。



被女同事一叫,男子回过头来,戴着银框眼镜。「他明明戴着眼镜,绰号却不是『眼镜男』而是『认真先生』。」荒木再次在内心演着独角戏,同时,手脚瘦长的男人摇摆着长长的身体,慢慢走近。



「您好,我是马缔。」



不、不会吧,连本人都直接称自己认真?



荒木几乎惊吓地倒退三尺,只能强作镇定。原本一心想要挖角这男子的念头,正急速萎缩中。



他竟然可以把绰号当成名字介绍自己,还真敢讲啊,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一定瞧不起认真这种态度吧!怎么会有人瞧不起认真呢?再怎么样,我都不能将编辞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这种人。



荒木无言地直瞪着眼前的男子,对方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将又毛又膨的头发往后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衬衫口袋里拿出名片夹,说:「请多指教。」男人微弯着腰,双手递上名片。一连串的动作缓慢且笨拙。



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随便递出名片,何况我是同公司的人耶!荒木忍住失望和愤怒,视线落在男人手上,长长的手指前端指甲呈圆弧状,修剪得整齐干净,手上的名片写着:



株式会社玄武书房 第一业务部



马缔光也



「马缔……光也……」



「是的,我叫马缔。」马缔微笑着说:「让您误会了吧?」



「不,我才抱歉。」荒木急忙从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自己的名片:「我是辞典编辑部的荒木。」



马缔恭敬地看着接过来的名片,透过银框眼镜,可以看到他清澈沉稳的眼神。白衬衫的款式看起来有点退流行,对外在打扮似乎不是太讲究,但肌肉紧实,透露出年轻的气息,可以把之后的几十年人生都贡献给辞典。



荒木当然没有让突然闪现的微小嫉妒感显露出来。



「马缔真是很罕见的姓,请问你是哪里人?」



「我在东京出生,但是父母的故乡是和歌山。江户时代的人和马休息处,据说也称为『马缔』。」



「帮旅人照料马,把马系在休息的地方,是吧?」



荒木摸摸全身上下的口袋,发现没有带笔记本,只好在刚才收下的马缔名片背后迅速地记下。



马缔:人和马休息处的别称。《广辞苑》和《大辞林》中确实没见过,要再查查《日本国语大辞典》。



虽然不像松本老师那么勤奋,但听到新用语立即记录下来,已经成为荒木的习惯,之后再去查阅编辑部的用例采集卡。如果没有相关纪录,就要制作新的卡片,并且(最好能找到这个词最早出现的文献)注明出处。



编辑部里累积了数量庞大的用例采集卡,编辞典时,这些卡片会被拿出来一再讨论,决定要收录哪些词汇。虽然最近资料已经电子化,但这些用例采集卡对辞典编辑部来说,依旧如同心脏般重要。以前还可以在办公室抽烟的年代,只有存放卡片的资料室是严格禁烟。



看见荒木突然在名片背面做笔记,马缔完全不讶异,也没有觉得不高兴。



「的确有不少人问过我名字的由来,但您是第一个写下来的人。」



马缔依然一派从容的模样,觉得新奇地望着荒木的手。



对了,我怎么看到罕见的名字就被吸引住,一下子忘了是来挖角的呢?荒木清了一下喉咙,将名片和笔收入胸前口袋里。



「如果要你说明『右』,你会怎么回答?」



马缔微微地点了点头。



「是方向的『右』,还是思想上的『右』?」



「前者。」



「我想一下。」



马缔歪头思考的角度越倾越斜,头发也跟着摇晃起来。



「如果以『拿笔或筷子的那只手』来说明,就是无视左撇子的存在;如果用『心脏所在的另一边』来形容,好像也有人的心脏是偏右的?或许用『身体面向北方时,东方即是右边』来说明是最保险的吧!」



「嗯,那么,你会怎么说明『しま』(※日文发音为shima,以下皆为同音字。)?」



「是指『线条』吗?『岛』吗?还是地名的『志摩』?或是『邪』、『逆』的意思?又或者,是表示臆测的『揣摩』?佛教用语的『四魔』……」



马缔一个接一个说出与「しま」同音的单字,荒木急忙打断他。



「我是指『岛』。」



「是。那就是『周围被水包围的陆地』吧?不对,这样说明还不够。像江之岛的一部分和陆地相连,我们也叫岛,这样的话,我想想……」



马缔继续歪着头喃喃自语,似乎已忘了眼前的荒木,沉浸在定义文字的世界里。



「我这么说好了:『被水包围或被水阻隔、面积比较小的陆地』。啊,这样好像也不够明确,似乎漏掉了『独立』的意思。加上『和周围地区分离的土地』,你觉得如何?」



这回答真是太了不起了,荒木对于立即能将「岛」的字义具体说明的马缔非常佩服。以前曾经问过西冈相同的问题,答案却糟透了。西冈听到「しま」,只联想到「岛」这个字,而且还回答:「就是浮在海中央的东西啊!」荒木听了哭笑不得,怒骂:「混蛋!这样的话,水草、鲸鱼的背和溺死的浮尸也是『岛』?」西冈陪笑脸想混过去,说:「对喔,说得也是,好难喔!那该怎么说明才好呢?」



一脸认真歪着头思索的马缔忽然向书架走了几步。



「我来翻一下辞典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荒木拉住马缔的手阻止他,语带诚恳望着马缔说:「马缔,我希望你能为《大渡海》贡献能力!」



「〈大都会(※大渡海和大都会日文发音相同:だいとかい(daitokai)。)〉吗?我知道了。」



马缔点点头,但下一瞬间——



「啊~啊~(音符)」



他突然发出杀鸡般的歌声。第一业务部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过来,荒木也惊愕地说不出话,只见马缔努力唱着「无~止~尽~啊~」。下一秒,荒木反应过来了,原来他在唱Crystal King(※七〇年代日本成立的摇滚乐团,一九七九年的出道曲〈大都会〉在日本卖破一百五十万张。)的〈大都会〉,还真是五音不全啊!他急忙把马缔拉到走廊上。



「马缔,马缔,很抱歉,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唱吗?」马缔停止了歌声,带着些许自责的表情:「最近的歌我完全不熟,真抱歉。」



究竟为什么马缔会误认为我要他唱歌啊?虽然无法理解马缔的脑袋是怎么运转的,荒木决定还是先说明清楚来意。



「《大渡海》是我们要编制的新辞典,有『渡过海洋』之意。我希望把编纂工作交给你负责。」



「辞典……吗?」



马缔张大眼睛和嘴巴,整个人呆立不动。「鸽子吞进去小子弹的表情」应该就是马缔现在这张脸吧!荒木同时想到别的事,「对了,前几天在书里读到,在文乐中大夫依序坐在地上弹奏《义太夫》(※文乐是一种发源于大阪的传统艺术,又称木偶净琉璃,由「大夫」(说故事者)操纵木偶来讲述故事,辅以三味线乐器伴奏。《义大夫》是曲式之一。)时,坐在最后的一位俗称『豆食』,似乎是因为嘴巴动个不停,像吃豆子时一样,辞典里有这个词吗?我得赶紧查查,并确定是否要收入《大渡海》里才行。」这就是辞典编辑者的脑中剧场。



其他同事以讶异的表情看着站立不动、沉浸在各自想像里的荒木和马缔,全都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起来。



过了一会儿马缔终于回过神来。



「但是,啊,对不起,我一点半要去涩谷的书店拜访。」



「啊,是吗?」



时钟的针指着一点十五分,怎么看都来不及,真的赶得到吗?荒木心里纳闷。马缔也看着手表,摆动着他那过长的手脚,跑到办公室座位旁,从椅子上抓了西装外套和黑色公事包。



「真的很抱歉。」



马缔对着还在走廊上的荒木点头致意,顶着一头更加蓬乱的头发,往大门跑去。在荒木的眼里,他有两次几乎要绊倒。



荒木心里盘算着,他能否胜任这工作的各个面向呢?马缔似乎只是以为「我是来拜托他今天到辞典编辑部帮忙」的样子。



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误解,我实在没有头绪。



荒木摇摇头,为了和业务部高层商量人员调动之事,走进了本馆的电梯。



荒木拿出绝不放弃的毅力和决心,费尽干辛万苦交涉,公司高层总算通过了《大渡海》编纂提案。同时马缔也抱着装有文具等物品的小纸箱,调到了辞典编辑部。离荒木退休的日子只剩二个月。



虽然时间紧迫,总算赶上了。看到马缔现身在辞典编辑部门口,荒木松了一口气。



让马缔调换部门这件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业务部长甚至面露喜色。「马缔?啊,对,好像有这个人。什么?荒木,你愿意收留他喔?」执行董事的反应则是:「到底是哪一位啊?」



荒木回想在第一业务部发生的事,总算明白了。荒木明明很正经地邀请马缔,但马缔完全在状况外,或许是因为他压根没料到竟然会被认可吧!况且,马缔不是高层心目中具战斗力的业务部成员,要不是我指名要他,恐怕连直属上司都对他没印象。



荒木同时察觉到为什么马缔在业务部的评价会这么低,因为马缔实在是少根筋,正常的上班族是不会突然在公司高唱〈大都会〉的。



但这些都不是马缔的问题,而是公司对于适才适任这一点,实在过于草率;在人事安排上,完全没做到人尽其才的基本原则。



从与荒木的对应来看,马缔对词汇是很敏锐的。虽然把自己所知道的都搬出来回答,有点不分轻重、不知变通,但这正是辞典编辑必须具备的重要才能。



荒木以眼神示意,西冈立刻起身迎接马缔。



「欢迎来到辞典编辑部!」接过纸箱,为马缔带路。「因为人手不多,有好几张桌子空着,坐这里好吗?」



马缔看着周围满是书架的编辑部,似乎有点不安地走到西冈旁边的座位,顺势回了一声「好」,点头致意。



「马缔,你有女朋友吗?」



西冈认为只要和对方聊聊感情的事,就能立即化解尴尬而熟识起来。荒木只是静静地坐在后面的办公桌前,观察着马缔的反应。



「没有。」



「是喔,那来联谊吧!我来约,把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给我。」



「我没有手机,业务部的公用手机已经还给公司了。」



「竟然没有手机!」西冈一脸仿佛看到木乃伊走进来的惊讶神情:「难道你不想交女朋友吗?」



「怎么说呢,我没想过是否想要女朋友或手机。」



西冈发出求助的眼神,荒木忍住笑意,保持应有的威严,拿回话题主导权。



「马缔,我们今天为你举办欢迎会,预约了六点在『七宝园』,你准备一下。西冈,你去叫佐佐木。」



松本老师已经坐在七宝园红色圆桌边饮着绍兴酒,他允许自己每周可以喝一点小酒,差不多二合日本酒的量。当然「下酒菜」,一定有用例采集卡和铅笔。



荒木一来到圆桌边,立即替马缔介绍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西冈,就是这家伙。这位是佐佐木小姐,主要负责用例采集卡的整理和分类。」



四十岁出头的佐佐木,被荒木介绍到时面无表情地点了头。虽然没有一张和善的脸,但很有执行力,对辞典编辑部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一份子。起初是计时的兼职人员,现在小孩已经长大不需要照顾,所以目前已转为约聘员工。



松本老师会怎么看待马缔这个新人呢?荒木互相介绍两人时,不自主地紧张了起来。松本老师只是浅浅地对马缔微笑点头,看不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马缔对所有人不自在地点头示意。



干杯后,料理陆续上桌。看不出来西冈的心思这么细腻,不但把小菜夹到松本老师的小碟子里,也很清楚老师不吃皮蛋。对了,主角马缔的应对和反应又如何呢?荒木将视线移到坐在松本老师左手边的马缔。马缔正替佐佐木倒啤酒,杯里出现厚厚一层啤酒泡沫。



虽然很小心,但差强人意。



荒木宛如照顾幼稚园孩子般关切地看着他。佐佐木似乎也抱着同样心情,没什么表情却优雅地反过来替马缔倒酒。



「马缔的兴趣是什么?」



西冈为了打开友好之路,积极寻找新话题。马缔急忙把刚放入嘴里的木耳吞下去,边思考着如何回答。



「我的兴趣……是观看搭乘手扶梯的人群吧!」



圆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看他们很愉快吗?」



佐佐木的语气平淡。



「是的。」马缔挪动身体,继续说:「每次走出电车车厢,我都会刻意放慢脚步,让其他乘客超越我,一窝蜂冲到手扶梯前。但是他们的争先恐后却不会造成混乱,好像暗中有人操控着一样,人群很有默契地自动分成两列,依序搭乘手扶梯。而且,左侧一列站在手扶梯上,右侧人龙不断往上走,井然有序。上下班尖峰时刻人潮多时,场面更是壮观美丽。」



「虽然说这话已经太晚了,但这家伙,分明是个怪人。」



不理会西冈的批评,荒木和松本老师四目相对,松本老师意味深长地点着头。荒木和松本老师完全理解马缔想说的话。



拥挤的月台上,人们像是被手扶梯吸了过去似的,在手扶梯前自动排队,一一被运送上去。就像散落四处的无数词汇,在编辑的努力之下被分类,标注关联性,最后整齐地收录在每一页。



能在这种小地方察觉美咸和喜悦的马缔,果然适合编辞典。



荒木想到一件必须马上说的事,忽然开口:



「你知道新辞典为什么叫『大渡海』吗?」



马缔把花生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像松鼠一样细细咀嚼着。佐佐木以指尖轻敲着圆桌,试着引起马缔注意。他这时才惊觉,原来荒木是在问自己,连忙摇摇头。



「辞典是一艘横渡文字大海的船。」荒木娓娓道出酝酿多时的心声:「人们搭上辞典之舟,搜集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微小光芒,以便用更精准的词汇将心里所想的传达出去。如果没有辞典,我们就只能茫然不知所措地停在文字大海上。」



「我们要编纂最适合渡海的行舟。」松本老师平静地道出:「基于这样的理念,荒木和我为辞典取了这个名字。」



交给你了——或许马缔听出了话中之意,他的双手离开圆桌,重新坐好。



「这部辞典将收录多少词汇、预计会有几万字呢?《大渡海》的特色是什么?请告诉我所有细节。」



马缔的眼底闪着光芒,松本老师将手上的筷子改成铅笔,佐佐木从皮包里拿出大学笔记本打开,荒木迫不及切地准备多说一些新辞典的构想。



「呃……开始讨论之前,」西冈把大家拉回到欢迎会:「应该先干杯吧?」



一手将绍兴酒倒入松本老师的杯子里,另一手转着圆桌,啤酒瓶绕了一圈,每个人的酒杯里都添满了酒。



「那么,就让我没大没小一次,带大家先干一杯吧!」



西冈举起酒杯:「为我们辞典编辑部的航行,干杯!」



「干杯!」大家发自地内心地笑着。马缔看起来格外开心,和松本老师微碰杯缘示意。



马缔啊!希望你能带领大家编出一艘好船。荒木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许了个愿。一艘让人能长长久久、安稳乘坐的船;即使旅程寂寞沮丧,这艘船依然是能振奋人心的坚强伙伴。



我相信你们一定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