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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2 / 2)


「衣斯哈应该没有提过,关于黑刀的事吧?」



「黑刀?」



那正是乌的半身。



「愿闻其详。」



「呃……实际上是那它利看见的,并不是我……」



衣斯哈先如此强调。他接着解释,那它利是一名海燕子的少年。



「他说他看见白雷叔叔捡走了一把漂流到沙滩上的黑刀。他还说,自己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把刀的模样很奇怪。明明没有刀鞘,刀身却是黑色……」



──白雷!



寿雪登时脸色大变。这很可能意味着乌的半身已经落入鳌神的手中。



「白雷……汝曾言此人不知去向?」



「对,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衣斯哈说道。



「最近没有船出海,他必定还在岛内,但到底去了哪……」千里神色忧郁地道:



「令狐兄也不见了,这点也挺让微臣担忧。」



「之季亦不知下落……」寿雪沉吟着:「愿之季勿为不智之举。」



「请问……不智之举是什么意思?」



「之季妹因白雷而死,两人向有血仇。」



千里霎时瞠目结舌,捂住了口。



「何作此态?莫非病情有所反覆?」



「不……不是的……原来是这么回事,为了替妹妹报仇,怪不得……」



只见千里双眉紧蹙,满面愁色。千里这个人向来达观,凡事不萦于心,很少见他露出如此惊惶失措的神情。



「何事慌张?」



「令狐兄曾问微臣……该不该放弃报仇。」



「……汝何以答之?」



「微臣告诉他……应当下定决心……做好心理准备……」



寿雪低头望向自己的双手。难道之季当真下定了决心?下定了什么决心?



「令狐兄曾有所迷惘……不,应该说他一直都处在迷惘之中。」



「彼心中确有妄执。」



寿雪略一思索,霍然起身说道:



「为今之计,当寻令狐。」



「寻找令狐兄?」



「之季不知所往,必寻白雷去矣。或已寻着,或未寻着,吾等皆应与其聚齐。寻之季即寻白雷也。」



寿雪转头询问衣斯哈,之季这阵子睡在何处。



「在这里。」衣斯哈带着寿雪走进隔壁房间。



寿雪于是吩咐淡海到附近捡拾一些木片,并向温萤借了匕首。



「娘娘,您要做什么呢?」



寿雪正要接过匕首时,温萤忽然问道。



「削木为人形。」寿雪回答。



温萤本要递出匕首,忽又高高举起,说道:



「下官来削吧。只要削出人的形状就行了,是吗?」



「吾可自……」



「不行,娘娘。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希望您能明白。」



「……」



寿雪的双手相当不灵巧,这点她也有自知之明。听了温萤这么说,只好无奈地答应了。反正人形木片是由谁所削,并不是重点。



于是温萤将薄薄的木片切削成了人形,寿雪伸手接过,以黑墨写上之季的姓名,接着从被褥上找出之季的头发,缠绕在木片上。



不一会儿,寿雪的手掌开始凝聚大量热气,掌心亦不断生出淡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慢慢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朵花。寿雪朝花上轻吹一口气,那朵花瞬间发出玻璃碎裂声,同时花瓣飞散,洒落在人形木片上。



那人形木片先是微微颤动,接着开始变形,经过数次伸缩,颜色逐渐转黑,形状也逐渐转化为鸟形。那有着黑色羽毛的形体陡然间剧烈抖动,下一瞬间,已成为一只几可乱真的黑鸟。黑色的瞳孔炯炯有神,睥睨四方。



而后,那黑鸟双翅一振,高高飞起。



黑鸟窜出窗外,越飞越远,寿雪等人赶紧跟上。



──在山上?



那只鸟并非朝着港口的方向而去,而是不断飞往岛屿深处的山区。界岛的岛民绝大部分都是渔民或海商,居住在沿海地区,因此山区的人家相当稀少。但不知道为什么,道路竟铺筑得相当完善。寿雪原本有些纳闷,直到看见了石丁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界岛产石,石材经挖掘及切削之后,会被运往港口。沿路上所见的石丁场有些还有不少石工忙着切割石块,有些则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是石矿已被开采殆尽。



黑鸟不断朝着深山的方向飞去,众人又追了一会儿,脚下却已没有道路,取而代之的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只要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摔倒。那只鸟在树木之间穿梭,众人也继续沿路追赶,转眼间已来到了一座断崖上。断崖的对面亦有山峦,由此可知那是一座峡谷。



黑鸟飞越了峡谷,不一会儿已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寿雪以手扶着断崖边,想要朝峡谷下方瞥一眼,却被温萤及淡海迅速拉回。淡海伏低了身子,探头往峡谷下方望去。



「唔……峡谷虽然很深,但是刚好在我们这个位置的正下方,有一片平台。平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个令狐之季,另一个以布裹住了一只眼睛,应该就是白雷吧。」



「两人有何举动?」



「好像是在说话,但气氛似乎不太好。不过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楚。」



「由此寻路,或可至该处?」



淡海看了看下方,又看了看周围,最后说道:



「如果从那里绕一大圈,或许能到也不一定。」



他指着旁边一段生长着茂密树木的平缓斜坡说道。



「速行。」



于是由淡海带头,寿雪一步一步地爬下了那崎岖不平的斜坡。







之季一直在追寻着白雷的下落。问了几个岛民之后,得知白雷应该是往山上的方向去了。由于他的相貌颇为与众不同,大多数岛民见了都会记得。



──为什么反而往山上的方向走呢?



如果要离开界岛,应该待在港口的附近,等待船只出航才对。难道这意味着不管火山会喷发到什么时候,白雷是打算暂时不离开界岛了?抑或……他是基于某种特别的目的,才想要到那山上?



之季穿过了一片老旧的废弃石丁场,进入其后方的树林之中。地面几乎完全被红褐色的岩滓覆盖,似乎底下是一大块的巨岩,凹凸不平的岩身到处裸露,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岩块,走在上头相当吃力。



他已经待过了相当多的地方,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不管是洞州的险峻荒山,还是贺州的明媚山峦,都与界岛之山大异其趣。



好不容易登上一片斜坡,之季已是气喘如牛。仰头一看,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天空底下,是一排峡谷。可惜天空阴霾不开,加上一阵阵山风刮上身来,让流了汗的身体异常寒冷。



之季抹去脖子上的汗水后,取出竹筒喝了些水。这竹筒是路上遇见的岛民所给之物。那岛民得知自己想要上山,除了赠送了这个竹筒之外,还给了一些干枣。他一边将干枣塞进嘴里,一边左右张望。这附近的地面不会留下足迹,实在难以判断白雷走往哪个方向。



之季蹲了下来,仔细查看是否有白雷通过的痕迹。蓦然间,他察觉茂盛树丛处有几根新生的枝桠被人斩断了。那看起来像是有人为了通过该处,以刀子斩去拦路的树枝。



──虽然这不见得是白雷留下的痕迹……



之季决定朝那个方向前进。虽然因为树木太多造成视线不佳,但那附近的斜坡在绕了一大圈后,似乎能够通往峡谷下方。他于是紧紧抓住枝干,沿着崎岖难行的斜坡慢慢往下走。从茂盛树枝的缝隙之间,隐约能看见一小块平坦的高台。下一瞬间,之季急忙停下了脚步。因为在那高台上,似乎有一个人正蜷曲着身子。



虽然只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但可以肯定那就是白雷。那姿势看起来像是正在摘采台地上的草叶──或许是在采药草吧。对方似乎没有察觉自己就在身后。之季感觉全身气血上冲,呼吸变得极为急促。然而就在他打算跨出一步的瞬间,袖口蓦然有遭人拉扯的感觉。之季心中一凛,转过了头。



小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模样与生前如出一辙。从那印着小碎花的淡黄色上衣来看,肯定是小明没错。然而过去之季只能看见拉扯自己袖子的手,从不曾看见小明的全身。那娴淑的美貌,以及无助的眼神,确实就是活生生的小明。



「小……小明……」



之季感觉喉咙像是哽住了,声音沙哑,明明心头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随后,他不禁当场跪了下来。



小明脉脉凝视着他,缓缓摇头。那眼神带了三分的不安,以及七分的惆怅。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要阻止我?



记忆中那小明的死状,与眼前的幽鬼重叠在一起。遭夫家残忍殴打致死的小明,纤细而娇弱的身上全是瘀青,脸孔毫无血色,紧闭的眼皮上残留着泪痕。那画面历历在目,令他痛不欲生,整个人伏倒在地上。地上那红褐色的岩滓非常脆弱,只要轻轻一捏就会化为碎块。在此时之季的眼里,那怵目惊心的鲜红色正有如飞溅的鲜血。



他抬头一看,小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那表情就跟在世时一模一样。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及软弱。小明生前脸上总是挂着那样的笑容。



之季默默凝视着那笑容,心中回想起了高峻说过的话。



──憎恨会一直存于心中,就算失去了可憎恨之人,也无法获得解脱。就好像深埋在土里的火苗,会在空荡荡的心中永无止境地闷烧着。



没有错,此时之季的胸中正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那是一种憎恨之火,一种巴不得将白雷打倒在地,使其浑身血污,受尽屈辱之后再将他杀死的冲动。



小明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面带微笑。



之季以手撑着地面,摇摇摆摆地起身,走向了白雷。



白雷听见脚步声,回过了头来。他露出一脸惊愕的表情,随之站起身。此时之季才察觉,白雷手上握着一把诡异的黑刀。



「你是……」



「令狐之季,曾经是贺州观察副使。出生于当年的月真教根据地,历州。」



白雷听见月真教这三个字,表情竟没有丝毫变化。从前他也是月真教的一员,后来他离开了月真教,前往贺州创立八真教,以自己为教主。



「你找我有什么事?」白雷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妹妹的夫家信奉了月真教,但他们竟然将我妹妹乱棒打死。或许你不记得了吧……当初是你拉他们进入月真教,也是你告诉他们,必须以棍棒殴打,才能治愈遭邪灵附身之人。之季本想说得轻描淡写,声音却不由得微微颤抖。



白雷依然无动于衷,淡淡地说道:「没错,我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如果你还记得,绝对不会再创立什么八真教。」



「我只记得有几个月真教的信徒,干出了不少蠢事。用棍棒殴打之类的教义,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教团最上面的那些人。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月真教有这种教义,平常也不至于把人殴打致死。是那些愚蠢之徒不懂得节制,才会酿成这种祸事。」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借口……」



「这不是借口,是谬误的订正。天底下恨我的人从来没少过,但我不打算背负根本不是事实的罪责。」



白雷说得异常冷漠,眼神亦有如寒冰。



之季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发烫,指尖却逐渐变得冰冷,呼吸也困难起来。他的胸口因愤怒及恨意而隐隐作痛,仇恨之火彷佛要吞噬体内的一切。



「听说我会死于女难……原来如此,这也算是一种女难吧。」



白雷蓦然扬起了嘴角。



「你认识乌妃吗?」



之季听了这没来由的问题,虽然感到错愕,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乌妃吧。」



白雷突然扬手,将手中的黑刀朝之季掷来。之季大吃一惊,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但那黑刀却只是落在自己的前方,他谨慎地将黑刀捡起,并仔细检视着那刀身,尽管看上去依然是漆黑一片,却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似乎散发着一股奇妙的魔力。



之季抬头看着白雷,只见后者的态度异常平静。之季不禁感到好奇。为什么这男人会如此干脆把手中的刀子交给一个仇人?为什么在做了这件事之后,他的态度依然如此沉着?之季略微思索,终于恍然大悟。因为白雷已经有所觉悟,今天会死在自己手里。



「……」



之季默默凝视着白雷,以手按住袖子,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你不要误会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口吻还能如此平静。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杀你。」



白雷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要是杀了你,至多就只是个杀人凶手,不能算是为妹妹报仇。我妹妹并不希望我做那种事。尽管事实上,我多么盼望她是希望我杀了你的,这么一来,我就能毫不迟疑地下手。但既然妹妹不希望我杀人,如果我杀了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已。」



──就连盼望妹妹能这么想,到头来不也只是自己的丑陋欲望吗?



之季可以忍受自己的丑陋,但无法忍受小明的神灵受到玷污。



「我不能……污辱了小明。」



之季紧紧握住自己的袖口。在他心头跳动的火焰至今依然没有熄灭。不仅没有熄灭,而且还越烧越旺。那无情的烈火,彷佛随时会将之季的内在燃烧殆尽。



──那也无所谓。



就让自己此生怀抱着懊恼与仇恨,带着满腔的烈焰活下去吧。



或许这就是千里当初所说的决心也说不定。



蓦然间,之季又感受到袖子被人拉扯。那动作有些轻柔,亦有些畏缩。



他转过了头。



但是这一次,之季并没有看见小明。他心里明白,从今尔后,小明不会再出现了。蓦然间,他听见了雀鸟的振翅声。



当小明的幽魂飞渡了大海,到达了那遥远的神宫,终有一天将会重获新生吧。之季闭上了双眼,眼皮的内侧彷佛能看见黑夜中的满天星辰,冰冷却又充满暖意的星光,缓缓渗入了自己的胸口。



那小小的光芒是如此冷冽,如此黯淡,彷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却又从不曾消失。



当之季再度睁开双眼时。



「之季……」



寿雪赫然就站在自己眼前。







寿雪急急忙忙地爬下斜坡,内心正为了白雷与之季的对峙而忐忑不安。尤其是当她瞥见白雷将手中的黑刀抛向之季时,更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白雷要这么做。



目前看来,白雷似乎没有加害之季的意思,但之季就很难说了……寿雪想要仔细观察之季的举动,却因为脚下的斜坡太过崎岖难行,实在没有办法分神细看。所幸在红褐色的岩滓之间偶有裸露的石面,自己只能尽量找石面下脚,一步一步地往下移动。



这座山的地质似乎以岩石为主,像这样的岩山有着容易排水的优点,同时也容易造成地下水大量囤积。当地下水涌出地面,就会形成灌溉山麓地带的涌泉。



「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杀你。」



之季的一句话,再度让寿雪心中一凛。她缓缓爬下斜坡,同时仔细聆听着两人的对话。



──原来之季……



当寿雪抵达了两人所站的台地时,陡然望见小明就站在之季的背后。其身影越来越淡,宛如与背景融合在一起,终于消失无踪。就在小明消失的同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振翅声。



──但愿小明能够顺利飞渡幽宫,重新获得生命。



寿雪暗自祝祷,同时走向之季。之季见到了她,惊讶中竟带着三分泰然,彷佛早已预期寿雪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



「乌妃娘娘……」



「小明已赴极乐。」



之季淡淡一笑,神情带着几分欣慰及几分寂寥。



寿雪转头望向白雷。白雷的表情依然带着一股煞气,双眼直视着他方,完全不把乌妃放在眼里。



「白雷……」



寿雪朝之季手上的黑刀瞥了一眼,不明白他的企图,心中暗自警惕。



「汝轻与黑刀,是何用意?」



「你不想要吗?」白雷反问。



「吾知鳌神以阿俞拉、衣斯哈性命要胁,汝今与吾黑刀,岂非陷两人于险地?」



「你这个人真是太老实了。」



白雷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无法理解的反而是你为什么会相信那东西说的话。」



「……唔……」



寿雪心中暗忖,已明白雷其意。就算乖乖听话,也没有办法保证鳌神会放过阿俞拉及衣斯哈。



「既是如此……」



寿雪一句话尚未说完,忽然头顶上传来了说话声。



「白雷,尔果与我心意相通。」



那是属于女孩子的声音。寿雪抬头一看,当初曾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也正低头看着自己。隐娘……不,阿俞拉!



此刻阿俞拉的脸上丝毫不带感情,瞳孔有如两个漆黑的深穴。



「你是……」



白雷咂了个嘴,说道:「鳌神!」



寿雪听白雷这么说,心里吃了一惊,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女孩。



「为什么……这里明明离大海相当遥远,而且完全没有水源!」



白雷厉声大喊。即便在面对之季及寿雪时,他亦从不曾表现出如此惊惶失措。



阿俞拉嗤嗤一笑,说道:



「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欲掌控此女,必得有水在侧,只是其一。此地乃我千年前大战之地,向为我所熟知,彼时乐宫海神亦怒而喷火,此乃其二。」



阿俞拉的肉身似乎已完全受鳌神控制。鳌神借着她的口,以其声音说道:



「此处峡谷,曩日曾有水流,因海神喷火而枯涸。」



「既然已经枯涸……」



寿雪正专心聆听白雷与鳌神的对话,猛然一回过神来,竟看见羽衣就站在自己身旁。



羽衣是鳌神的「使部」。此刻他身上依然穿着宦官服色,与当初担任宝物库管理者时并无二致。



「羽……!」



「此亦鳌神所望!」



羽衣这句话一说完,轻轻巧巧地从之季的手中夺过黑刀。阿俞拉尖声大笑,寿雪猛然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身体内侧向外喷发。



「羽衣!」



那是乌。强烈的怒火让她的力量瞬间炸裂,朝着羽衣的方向涌出。但是羽衣一个纵身,竟然像羽毛一样轻盈地在崖壁上弹跳。



羽衣原本所站位置后方的岩石骤然爆裂开来,就连周围的岩石壁面也出现了大量裂缝。



笑声自头顶落下,正是那鳌神发出了讪笑。



羽衣跳到了他的身边,手中捧着那把黑刀。



「乌!千年不见,尔依旧鲁莽似此!」



岩壁上的龟裂处隐隐渗出水气,转眼之间竟有水汩汩流出。



「娘娘!」温萤赶紧拉扯寿雪的手腕。



同时淡海也焦急地大喊:「是地下水!要喷发了!」



「尔终究非我敌手!」阿俞拉以胜券在握的口吻说道。



就在这时,岩壁猛然碎裂,大量的泉水自内侧激射而出。下一瞬间,四处的壁面不断地喷发出泉水。岩石排水性能良好,正意味着内部可能积蓄了大量的水……当初爬下斜坡时,寿雪早已想到了这一点。



──一千年前因火山喷发而干涸的水脉,如今再度因火山喷发而涌出。



温萤拉着寿雪的手,匆忙想要爬上斜坡,但已经太迟了。轰隆声响起,岩壁彻底碎裂,大量的泉水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朝众人袭来。



寿雪的身体就这么没入了洪流之中。







贺州虽然到了冬天也会下雪,但通常只有山顶才会发生积雪的现象。雪片一旦落在地上,马上就会融化,因此下雪与下雨并没有太大分别。然而这里的雪却是截然不同,因为温度太低的关系,这里的雪都像棉花一样又轻又柔,飘落在地上并不会消融,反而会逐渐堆叠在一起。明明冷入骨髓,那软绵绵的白雪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这一天,亘一直待在有奚族长准备的房间里。到了深夜时分,聂透过仆人传话,将亘叫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你至少要考虑一晚,没想到这么快就决定了?」亘笑着说道。



聂的脸上却是毫无笑意,只是默默转身,走回自己的家中。亘跟在聂的身后,只见周围虽然夜色极深,高高堆起的白雪却看起来清晰可辨。大雪持续下个不停,完全没有止歇的迹象,两人的鞋印转眼间已被积雪覆盖。风势越来越强劲,刮在脸上隐隐生疼。



「说吧。」



聂进入了仓房,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亘则是走到木头地板处坐下。风吹得门板不断发出嘎吱声响。灶内还烧着火,整个房间依旧相当暖和,或许聂每天都要做工直到深夜吧。



「说起来也不复杂,其实只要想办法让你偷偷溜下山,而且让族人不追赶你就行了。」



「正因为做不到这种事,所以我依然还在这个地方。」



「我们必须制造混乱,只要局面乱到没有人有空留意你的行踪,那就成功了。」



「混乱……?」



「要制造混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纵火。但只是发生火灾还不够,还必须惊动官府,才能让族长疲于奔命。倘若能够引来府兵,那就更好了。发生的混乱越大,族人们越有可能必须东奔西走,到处向人解释,忙得不可开交。等到生活恢复平静的时候,你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要惊动官府,可是得闹出天大的事情。」



「没错,正是要闹出天大的事情。」



聂满脸狐疑地皱眉说道:



「在这种深山里,怎么可能闹出能够惊动官府的大事?」



「当然可能。」



亘笑着说道。



「包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



「我叫沙那卖亘……你知道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的消息吗?」



「唔……我想起来了,听说有两位妃子都怀孕,族里的老人家还为此兴奋得不得了。」



「没错,其中一个妃子是我的妹妹。」



聂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亘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惊讶的神情。



「哈哈,你一定吓了一跳吧?不过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虽然有过所(注:身分证明文件。),但你应该不知道那妃子的姓名,所以没有意义。其实是不是真的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不需要确认这种事,那是官府的工作。」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这么说好了,假如发生火灾时,我被人用刀子捅了,身受重伤。族人必定会赶紧下山找大夫,同时向州院通报,说皇帝妃子的哥哥在暴动中遇袭。这时州院一定会派官差前来确认状况,我当然会向官差解释这只是单纯的意外事故,并不是什么暴动,但是在厘清真相之前,至少会乱上好一阵子。」



──既然没有办法煽动叛乱,那也无妨,根本不需要真正发生叛乱。



只要发生「疑似叛乱的骚动」,便已绰绰有余。当官差前来查问时,会发现皇帝妃子的兄长遭人刺伤,这时自己只要一口咬定这些人想要谋反,州院绝对不敢轻忽此事。真相没有办法在短时间之内厘清,京师必然会先接获通报。这么一来,朝廷应该会为了保险起见,在事情闹大之前下令处死栾朝遗孤。



聂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



「……那个下山向州院通报的人就是我?」



亘点了点头。



「通报完之后,你就可以直接逃走。如何,是不是很简单?」



「真的能这么顺利吗?」



「细节上或许会有些出入,但光是发生火灾及我遭人刺伤,肯定就够混乱了。你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是趁乱逃走。」



聂歪着头说道:



「你真的会被刺伤?还是只是装装样子?」



「想要把事情闹大,就得玩真的,请你真的刺我一刀。」



「我动手?」



「不然还有谁?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只能自己刺自己了,那可就麻烦得多。」



亘笑着说道,而聂则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你害怕了吗?」



「倒也不是害怕,我只是不明白,这对你有害无益,不是吗?」



亘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是啊……真的是有害无益……」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亘将脸转向一旁。蓦然间,门口传来了冬冬声响。亘原本以为又是大雪刮在门上,却见聂站了起来。似乎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聂还没走到门口,门板竟已被人拉开。慈惠二话不说走了进来,只见他满身雪粉,脸色相当难看。



亘吓得站了起来,慈惠拨去头上及肩上的雪粉,先是瞪了亘一眼,接着转头望向聂。



「你是那个卖盐的……」聂皱起了眉头,一时摸不着头脑。



慈惠对着他说道:



「聂兄弟,你妹妹跑去告诉皙兄弟,说你跟那来作客的商人鬼鬼祟祟,似乎不太对劲,她很为你担心。」



聂尴尬地将头别向一边,亘则暗自咂了个嘴。那个妹妹实在太胆小,早知道应该先想办法将她支开。



「你闹够了没有?」



慈惠对着亘斥责道:



「别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扯进来。」



「我是在帮忙他,可不是我把他扯进来。」



「你跟我来。」



慈惠忽然一把抓住了亘的衣襟,将亘拖出仓房。亘的体格并不算瘦弱,却是毫无反抗能力。一个老人竟然能有如此膂力,令亘大为吃惊。



──没想到这老人的一身蛮力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难道每个盐商都像他这样力大无穷吗?应该不可能吧?



「放开我!」



外头正刮着大风雪,亘才一张口,便感觉大量的雪灌进了嘴里。亘只好伸手乱挥,蓦然间,拳头不知击中了什么,只听见一声闷响,揪住自己衣襟的力道同时减弱了。刚刚那一拳,似乎是打在慈惠的脸上。亘趁机挣脱,朝仓房的方向退了两步。



慈惠则捂着自己的鼻子,也不知是否已因此而受创。



「慈惠前辈,我……」



「你还记得老夫说过的话吗?」



──老夫绝对不会让你白白送命。不管你在暗中计划什么,老夫一定会阻止你,听清楚了吗?



当初慈惠的话回荡在耳畔。



「所以,老夫来阻止你了。」



慈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亘。亘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老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亘蓦然感觉胸口有股热流往上窜升,忍不住紧紧咬住了嘴唇。



自门内透出的灯火,让周围稍微变得明亮了些。



隐约可看见皙与聂的妹妹在主屋附近并肩而立。



「你们先进主屋去。」慈惠朝着他们说道。



两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主屋,然而却又同时停下了脚步。



他们望着仓房方向,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聂哥!」



皙纵声大喊,同时少女发出了尖叫声。亘转头一看,仓房内竟透着异样的火光。



仓房烧起来了。



灶里的柴薪都被人拖了出来,散落在地上的木屑都被火舌吞噬,纺车及上头的丝线也都着了火。仓房里几乎每一样东西都是易燃物,使得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聂背对着火光,正将刨刀等工具收集起来,放进布包里。



纵火之人正是聂。



少女吓得瘫坐在雪地上,皙在一旁将她扶住。聂慢条斯理地走出仓房,手中握着一把刨刀。那刨刀在火光中熠熠发亮。



聂猛然朝亘的方向疾奔而来,只见他以双手紧握那刨刀,刀尖朝前,举在腰际附近。就在这个瞬间,亘醒悟了聂的意图,全身僵立不动。



聂决定执行亘所建议的计划。或许他认为一旦错过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下山了吧。



怂恿聂这么做的人,正是亘自己。亘的脑袋已对接下来的事情有所觉悟,尽管心里有一道声音正在大喊着「快逃」,但身体有如冻结了一般,完全动弹不得。



「你这傻子!」



亘听见了慈惠的怒吼声,紧接着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开数尺。聂手中刨刀在雪中闪过骇人的锋芒,同时大量的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雪地上。



刨刀插在慈惠的侧腹部,慈惠按着伤口,跪倒在地上。



「……慈惠前辈!」



亘如此大喊,声音却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只能一边喘息,一边蹲在慈惠的身旁。慈惠已无法说话,只能不住呻吟。



聂一个翻身,在雪地上狂奔离去,转眼间已不见踪影。皙与少女紧紧相拥,两人都坐倒在地上,各自张大了口,脸上毫无血色。亘看到这一幕,陡然恢复了冷静。在这种危急关头,绝不能有半分迟疑。



「快来帮忙!把他搬进最近的屋子里!」



亘一边抬起慈惠的手臂,一边朝皙说道。



皙早吓得脸色苍白,还是连连点头,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少女正捂着脸哭泣。



「……不用了,老夫没事。」



慈惠挥挥手,一面呻吟一面说道:「只是划破了一点肚皮,流了点血,不碍事。重要的是救火……族人们应该都被吸引出来了,快带他们救火。」



正如同慈惠所言,家家户户都有人匆忙冲出,朝着这里奔来。



「皙兄弟,快去告诉族长,说这里失火了。不用去追赶那木地师,反正风雪这么大,他跑不了多远。」



「啊……是!」



皙踉踉跄跄地奔了出去。



「慈惠前辈……」亘喊道。虽然慈惠说不碍事,但亘压根不相信。



「我们得快离开这里。亘兄弟,你帮个忙,扶老夫回有昃……」



「你在说什么傻话?风雪这么大,你身上带伤,如何回有昃?」



果然慈惠的伤并不轻,无人搀扶已无法行走。



「总之不能逗留在这里。要是被人知道老夫遭有奚族人刺伤,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



亘正是为了惹出麻烦,才教唆那个木地师干出这种事。只是没想到最后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慈惠。



「从前面那里下坡,绕到聚落的入口处。我们刚来的时候,不是遇到一老翁吗?那老翁的住处就在那附近,凭他的能耐,一定有办法帮助我们。」



亘紧咬嘴唇,扶起了慈惠迈步而行。在这大风大雪之中,要搀扶着身材高大的慈惠,走在积雪的山道上,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明明距离不远,当抵达时,亘已累得宛如翻过了一座山头。



老翁似乎也已察觉失火了,正神情紧张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一看见慈惠与亘,便显得有些慌张,但慈惠随即示意他不要声张,老翁立刻会意,默默将两人引进了家中。



屋子里相当温暖,让亘感觉心情放松不少。老翁脱去慈惠的外衣,检查他的伤口。



「幸好你身上穿着厚厚的小羊裘及毛织衣,让你捡回一条命。何况你皮粗肉厚,这一刺没有伤及内脏,只是一些皮肉损伤。虽然会有些疼痛,但性命无忧。」



老翁貌似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对治疗伤口相当拿手。他从棚架上取出了一只小瓶子,里头是颜色像麦芽糖的油膏状物。一问之下,原来是马油。老翁将马油涂在慈惠的伤口上,并缠上布条,让慈惠躺在床铺休息。接着老翁将锅子拿到灶上,煮起了药汤,整间屋子登时满是药材的独特气味。



「羊舌老爷没事,明天他大概就能下床行走了。」



「嗯……」亘心中半信半疑,坐在慈惠的身边,观察他的气色。或许是因为大量失血的关系,他的脸孔极为苍白,没有半分血色,有如病入膏肓之人。



「干盐商这行,受伤是家常便饭,遇上盗贼也不是奇事,这点小伤我还不看在眼里。」慈惠闭着眼睛缓缓说道。



亘不由得垂下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代替我挨那一刀?那明明是我自愿的下场……」



「你不是自愿的。」



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的关系,慈惠的声音异常虚弱。才说完这句话,他已不住喘息。



「抱歉,我不应该和你说话,你别再开口了。」亘如此说道。



慈惠却还是继续说道:「你绝对不是自愿的……绝对不是。」



慈惠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亘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手掌抵着额头。



「你一直想要逃走。老夫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其实你非常想要逃走。」



「不可能……」



「是真的……既然你想要逃走,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已经很努力了,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来吧,逃到老夫这里来,老夫身边刚好缺一个接班人。」



亘以双手捂住了脸,将额头埋在棉被里。掌心转眼之间已经湿透,连被褥也湿了一大片。慈惠以他那巨大的手掌轻抚着亘的头顶。蓦然间,亘想到父亲几乎从来不曾摸过自己,更遑论这般温情的举动。



慈惠的手掌从亘的头部轻轻抚摸到背部。亘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默然感受着背上那只大手所传来的温暖。







这场火最后只烧掉了一间仓房就被扑灭了。因为风雪太大,聂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有奚族长给他的惩罚,是下令将他逐出聚落。



老翁说得没错,慈惠到了隔天已能正常行走。数天之后,亘跟随着慈惠下了山。



亘并没有返回贺州,而是随着慈惠前往了解州。



亘这一生再也不曾踏入贺州一步。







晨在贺州的港口下了船。原本心中早已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回到这块土地,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后,竟然又回来了……但是晨告诉自己,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晨直接前往了沙那卖家的宅邸,此时的自己,在贺州已经没有其他任何想去之处。



穿过了大门,便看见仆人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晨说道:「不用招呼我。爹在吗?我有急事。」



「回来得真快。」



朝阳从后堂走了出来。



「听说界岛的海底火山喷发了?」



朝阳的态度竟然丝毫没有改变。晨虽然明白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却也不禁有些失望。



「是的,港口乱成了一团。这件事已传入陛下的耳里,刺史正忙着处理问题,但要让船只恢复航行恐怕没那么快。」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也没办法打探界岛上的状况吧?界岛的港口全数停摆,想必会对贸易造成相当大的打击……」



「从目前已知的消息来看,火山喷发并没有对界岛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嗯。」朝阳点了点头,接着以眼神示意,要晨前往大厅堂说话。晨于是跟随着朝阳穿过铺着砖块的中庭,进入了正面的后堂。



那是整座宅邸里最大的房间,地上铺着略带青色的灰色砖块。不管是那青灰色的砖块,还是黑褐色的槅扇窗,都相当符合沙那卖一族的风格。当然那意思并不是过于寒酸朴素。虽然没有过多装饰,但砖块及木材都是使用最高级品,这正是沙那卖一族的风格特色所在。



朝阳走到矮凳处坐下,晨也走到父亲的对面就坐。



「你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



向来不喜欢说闲话的朝阳,一坐下便这么问道。



晨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朝阳的脸。仔细想想,或许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直视父亲的脸孔。父亲的相貌虽然有一股精悍之气,却带了三分阴郁与三分风霜。



朝阳皱起眉头,喊了一声「晨」。



「……我回来传达陛下的旨意。」



「陛下的旨意?」朝阳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狐疑。



「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有机会接到陛下的旨意?」



「在皐州的港口……陛下希望爹退隐蛰居。」



朝阳眨了眨眼睛,双眸中彷佛同时存在着阴沉与炙热两种情绪。



「噢……」



朝阳只是应了这么一声,接着便眯起双眼,彷佛想要看出晨说的话是真是假。



「陛下说……只要爹答应退隐蛰居,就不问罪于沙那卖一族。」



「……原来如此。」朝阳抬头仰望天花板。



直到此刻,晨仍完全猜不出父亲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爹,陛下或许是看在晚霞有孕的分上,处分已十分宽容,所以……」



晨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朝阳竟哈哈大笑,肩膀亦随之上下颤动摇摆。



「爹!」



「晨,看来你根本没有搞清楚陛下的意思。」



「……什么?」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就是太耿直了,就跟杳一样……」



晨霎时感觉一股热流自咽喉往上窜,胸腹之间却有一股凉意。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晨自己也说不上来。



杳是朝阳的妹妹,同时亦是晨的亲生母亲。



「如果今后想要跟在陛下的身边办事,你必须学会阴险与狡诈,就像陛下一样。」



「爹……你这么说对陛下太不敬了。」



「说得好听一点,那叫冷酷无情。你一定要记住,陛下是个英明且冷酷无情的人。」



晨心中恼怒,瞪着父亲朝阳说道:「那么爹究竟接不接旨,还请说个明白。」



朝阳微微一笑,说道:「我当然接。你可回禀陛下,就说朝阳接旨了。」



晨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父亲竟如此轻易就答应放下权力,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你不打算继承沙那卖当家,是吗?」



就在晨稍微松懈的时候,父亲突然问出了这句话。



晨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先调匀呼吸,才凝视着朝阳说道:



「……我打算把沙那卖家族交给亘或亮带领。」



「好。」



朝阳也不反对,只淡淡应了这么一句。晨不禁感到有些纳闷,不明白父亲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吧……」



朝阳低声咕哝。



「沙那卖家族……注定将会覆灭。」



「爹,你说这是什么话?」



晨瞪着眼说道:「陛下让爹退隐,正是为了保住沙那卖家族。」



「不是现在,是未来。」



「……」



「既然是注定之事,那也没有办法。」



朝阳那达观的态度,令晨感到百思不解。这么多年来,沙那卖家族的安泰一直是父亲的职责,也是父亲的心愿。



「……爹,你把晚霞送入后宫,是为了我吗?」



朝阳看着晨,眼神似乎在说着「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是爹跟姑姑生下的孩子……所以爹希望我在京师出人头地?」



「陛下这么告诉你?」



「不是……」



这是晨在船上自己产生的念头。照理来说,朝阳如果真的只追求沙那卖家族的安泰,应该会选择尽量不接近中央朝廷。



「这个嘛……」朝阳的口气彷佛在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不曾这么想过。当时我认为这么做对沙那卖家族有利,没想到……」



朝阳蓦然嗤嗤一笑。



「事后回想起来,那真是天大的错误。沙那卖其实是毁在我的手里。」



父亲的笑容让晨感到背脊发凉。



「爹……你该不会是……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毁掉沙那卖家族吧?」



朝阳脸上的微笑骤然消失。他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站起身。



「爹……」



「快回京师去吧,你还得向陛下覆命才行……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朝阳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接着便转身走向隔壁的房间,那是他自己的私人寝室。



「……爹,我走了。」



晨最后一次望着朝阳的背影,接着起身走出厅堂,离开了宅邸,朝着港口的方向迈开大步,一次都不曾回头。







朝阳走进私人寝室后,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盒子,放在了桌上。那是只漆盒,上头没有任何图纹或装饰。朝阳打开盒盖,只见里头摆着好几只瓷盒,大小皆各不相同。他从中取出一只,揣入怀中。



朝阳走出厅堂,进入了厨房,朝着正忙碌工作的仆人喊了一声,吩咐以灶里的火点了一座烛台。接着便拿着烛台出了宅邸后门,走向桑树林后方的山坡。那里有一座屋宅,是从前杳在生下晨之前的住处。如今虽然已无人居住,但朝阳平时吩咐下人细心打扫,维持着干净整洁。



进了庭门之后,朝阳穿过中庭,直入厅堂。这座屋宅的结构与沙那卖的主宅大同小异,只是房间数量少了些,而且装饰得较为华丽。朝阳脚下踏的是雕花装饰的花砖,此刻,他正望着天花板的彩色花卉图纹出神。



杳生前很喜欢花,每年一到春天,贺州总是会盛开满山遍野的花朵,摘花是杳最大的兴趣。朝阳总是陪伴在杳的身边,注视着杳开开心心摘花的身影。



朝阳拿着烛台,仔细观察屋宅的每个角落。即使到了今天,屋宅里似乎依然残留着杳那花香般的气息。



在朝阳的心中,杳永远是最美、最高贵的瑰宝。



──如果当年能够遇上那乌妃的话……



在朝阳及杳年轻的时候,如果能邂逅寿雪,或许便有机会破坏那受到诅咒的神宝,杳也不必落得年轻夭折的下场。



当然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毫无意义的梦幻泡影。



正因为无法实现,朝阳才对乌妃恨之入骨。



朝阳起身,微微一笑后,便将烛台的火焰向前倾斜,凑向了帘帐。火舌迅速沿着那帐子向上窜烧,不过须臾之间,眼前已是一片火光。朝阳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而后进入了下一间房间,接着再下一间。在每一间房间里,朝阳都做了相同的举动。



终于,他来到最后一间房间,也就是杳的寝室。朝阳坐在床边,久无人使用的床铺上依然铺着被褥,被褥上的百花刺绣与当年毫无不同。



朝阳放下了烛台,轻轻抚摸着那刺绣。



他耳中听见了火苗的爆裂声,鼻中亦窜入了木材燃烧的臭气,浓烟在眼前迅速地扩散。



朝阳从怀里取出了瓷盒后,打开了盒盖,里头装着一颗貌似种子的黑色药丸。那是当年沙那卖一族从卡卡密渡海移居至霄时,一并带过来的毒药。



朝阳作为一名领导者,心里非常清楚,居上位者以那样的方式下令「退隐蛰居」,其实是在暗示让他「自我了断」。



高峻故意让晨回来传达这句话,其用意也是为了逼迫朝阳屈服。朝阳为了守住晨的性命,非得接旨不可。



朝阳清楚地感受到了高峻的冷酷无情,然而这也正是朝阳欣赏他的最大原因。



房间里的烟雾越来越浓了。



朝阳在被褥上也点起了火,百花刺绣逐渐遭火焰吞噬,散发出了焦臭味。



那花叫什么名堂来着?天花板上的花卉呢?花砖上的雕花呢?朝阳已全部记不得了……



「杳……」



朝阳呢喃着妹妹的名字,将毒药放入了口中。



火光猛然一闪,整张床便这样没入了火海之中。







直到抵达港口时,晨才回头望了一眼。这应该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沙那卖的宅邸了吧。



一缕若有似无的烟雾,正自宅邸的后山袅袅上升,宛如在风中摇曳的披帛,逐渐与蓝天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