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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 2)


“京?”



“今天有个服务员好像脾气很暴躁。”



迫不得已,秋内只好应付了一下。随后,他开始朝着楼梯走去 。



“对不起,静君,特地叫你跑过来……”



“没事,今天我调了调变速器,弄完之后刚好有空。”



“变速器?”



“啊,就是公路赛车上一个用来换挡、变速的装置。”



秋内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在说“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说了一个专业用语”。



——其实我一直在看电视。



在通往餐厅入口的楼梯平台上,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



“已经……过了将近一周了。”



智佳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扶着混凝土的边缘,俯视着马路。面前是一条单向一车道的公路,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摆着几束鲜花,旁边还放着些卡片似的东西。六天之前,他们的朋友着那个地方遭遇了车祸,失去了幼小的生命。秋内觉得很意外,因为正在和智佳并排上楼的自己,早就把那起事故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在这之前,自己曾经是那么在意,曾经精神百倍地想用自己的力量找出事故的原因。



现在秋内已经厌倦了这种临时侦探的角色。



“这么说来,事故发生的时候,羽住同学你们正好站在这里,是吧?”



秋内转向智佳。



“你们没看到阳介君被车轮……被撞的那个瞬间,对吧?”



智佳点了点头。



“京也君站在这个平台上,他没有看到。而我和宽子还在上面的台阶上。”



秋内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那天阳介被卡车轧死之时京也站的地方。几根电线从他的面前横穿而过。那天,电线上站了一排麻雀,京也做了一个姿势,把钓竿箱当做步枪……



这时,秋内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自然,但他并不能立刻说出到底哪里不自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视线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电线。



“明明……能看到。”



他终于明白了。



视野的下方,人行道清晰可见。阳介站立的位置,欧比蹲坐的位置,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天,难道京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吗?既然他能看到站在电线上的麻雀,那么自然就应该也能看到阳介和欧比。



“能看到什么?”



智佳一脸诧异地顺着秋内的视线望去,但秋内却把头扭了过来。



“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可能只是京也没有注意到而已吧。一定是这样的。



秋内和智佳在尼古拉斯里找了一张圆桌,面对面坐下。对于秋内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一对一”地用餐。而且还是和智佳。后背应该怎么靠在椅背上才好?手应该放到哪里才合适?这些问题秋内一个都答不上来。



“你刚才说有个服务员脾气暴躁?”



智佳环视店内。秋内慌忙四处寻找坏脾气的服务员,不巧的是,店里并没有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可能已经下班了。”



安全地蒙混过关之后,秋内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智佳也把玻璃杯拿到唇边。



之后便陷入了沉默。秋内屏气凝神地等着智佳开口说话。



“那个,我……”



智佳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就在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人分别点了菜,服务员把菜名输入电子点菜器,然后一项项地重复了一遍。服务员离开桌子之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智佳盯着虚无的半空,两张黑眼睛不时地看上秋内几眼。



周围有广播里流行音乐声、周围客人的笑声、不知从哪张桌子传过来小孩的喷嚏声。秋内小口小口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水。渐渐地,水喝没了。服务员做了一个姿势,问秋内要不要加水。秋内点了点头。服务员给他加完水,又将一道汉堡牛肉饼放到叉子前面。



这时候,智佳突然说:



“阳介君是我杀的。”



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马路上的沥青几乎能将运动鞋底溶化。秋内和间宫并排走在灼热的小巷里。



天气热得让人不敢相信,而秋蝉喧闹的叫声让人觉得更加燥热。



“我本来想带欧比一起过来的。但它还是不敢出来,而且,椎崎老师看见欧比之后可能会更加痛苦。”



间宫下身穿着一条剪到膝盖以上的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衫,真是个不修边幅的人。这身打扮并不是节假日的装束,和他平时去大学上课时的模样也差别不大。看来,对间宫来说,工作装和休闲装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牛仔裤的长短而已。



“话说回来了,真没想到欧比这么快就和间宫老师熟识了,比我想得快了很多。我一直以为这件事会很棘手。”



“只要彻底地使用和对方相同的语言与其交流,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不管对方是什么动物。”



“相同的语言?是之前那种把自己伪装成狗的方法吗?”



“没错……不,不是,那不是伪装成狗,那叫信号。”



——只不过换了个说法而已嘛。



“只要语言相通,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上帝不想让人类建成巴别塔,所以才会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



“什么?”



“巴别塔,你知道吗?”



间宫这种突然转换话题的风格,让秋内迟迟无法适应。



尽管秋内一脸困惑,但间宫却一点儿也不关心。他继续说道:



“这是旧约《圣经·创世纪》里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人类说着同样的语言。有一天,人类计划建起一座能够通往天堂的高塔,这就是巴别塔。不过,这样做触怒了上帝。上帝不允许这种亵渎神灵的行为,于是,便想阻止巴别塔的建造。你猜上帝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知道……”



“上帝让人类开始说不同的语言。这一招的效果立即显现。人类无法继续建造巴别塔,便分散到世界各地。于是,便有了现在的世界。”



“哦……”



“上帝深知,语言相通会产生力量。当然了,这是人类之间的故事。但我想,人类和动物之间也是一样的。如果语言相通,就什么事都能做到,就可以建造起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



“啊,原来是这样的啊。”



——这就是所谓的悖论吧。



间宫眯着眼睛,兴高采烈地仰望着夏天的天空。秋内看着他,心想,这个姿势看起来真像个稻草人。



“虽然上帝会阻止,但我还是很想看到建成的巴别塔。通往天堂的高度究竟有多高呢?”



秋内顺着间宫的视线,心不在焉地望去。



“阳介君,是我杀的。”



昨天,在尼古拉斯,坐在桌子对面的智佳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天,大家离开渔港的时候,我和阳介君说……”



智佳用一种压抑情感的声音对秋内倾诉道。



“注意哦,千万别松开狗链。”



据智佳说,阳介出事那天,智佳在渔港和京也他们汇合了。他们在堤坝上聊了 一会儿,这时,欧比突然把鼻子伸进装着饵料的篮子里。



“我想欧比可能闻到了气味。那时候,由于欧比的突然举动,阳介君一不小心,松开了狗链……”



这么说来,秋内在渔港的时候,也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



智佳见状,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车流涌动的马路上,那可就危险了。欧比突然冲出,阳介一个不留神,万一松开了狗链,欧比就可能被往来的车辆轧死。智佳当时似乎是这么想的。所以离开渔港的时候,她提醒阳介说,注意不要放开欧比的狗链。



“所以……可以说,是我杀死了阳介君……”



在尼古拉斯餐桌旁,智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这么做的话,她或许就会哭出来。



“事故发生的时候,如果阳介君没有把狗链缠在自己手上的话,那么,就算欧比突然冲出去,阳介君也不会被拉到车道上去的,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的。秋内在心里点了点头。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羽住同学,有件事情我想让你帮我回忆一下。”



在自己的大脑里整理了一会儿之后,秋内向智佳问道:



“那个时候,阳介君立刻就把狗链缠到自己的手上了,是吗?我指的是,在渔港的出口,羽住同学提醒他注意狗链的那个时候……”



“我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我记得他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不过,到头来还是一样。在那之后,阳介君一定想起了我的话,然后就把狗链……”



秋内绞尽脑汁。大脑一反常态地猛烈运转起来。



——事故发生的时候,我记得阳介确实把狗链缠到右手上了。所以阳介才会遭遇那种事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智佳说得很正确。如果阳介只是把狗链握在手里的话,那么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



秋内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副光景。在事故发生之前,秋内看到阳介和欧比在人行道上。欧比坐在地上,不愿意动弹。阳介看到欧比的样子,一边说着什么,一边频频拉扯狗链……阳介就在欧比的跟前。



没错,那个时候,阳介就在欧比旁边。



秋内满怀信心地转向智佳。



“阳介君之所以会把狗链缠在手上,并不是因为羽住同学的提醒!”



秋内把当时自己看到的光景迅速对一脸困惑的智佳说了一遍,然后接着说道:



“事故发生之前,阳介君就站在欧比的旁边,他在拉扯狗链。但 欧比却不想东塘。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狗链的长度非常短!”



“嗯,然后呢?”



“狗链之所以会那么短,是因为大部分的狗链都缠在了阳介君的手上。但是,在那种状态之下,是不可能牵着狗散步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就是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肯走的时候——阳介君早就把狗链缠到自己手上去了。阳介把狗链缠起来是为了拉欧比。正因为如此,欧比冲出去的那一瞬间,阳介君才会来不及反应。但这并不是羽住同学的错。阳介把狗链缠在手上,不是因为羽住同学的提醒,而是因为欧比赖在人行道上不愿意动弹。”



“事故发生前不久才缠上的……”



智佳小声嘟哝道。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明白了秋内想表达的意思,注视着秋内的两只杏眼之中,渐渐浮现出了释然的神情。不过,她的眼神在完全变得释然之前,又突然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可是,在那件事之前,阳介君或许早就把狗链缠在手上了——缠到某种程度吧——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他可能想起了我对他说的话……”



“嗯,这个嘛,那个……”



“所以,就算欧比没有赖在那里不走,他们两个也很有可能会出事故……”



秋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为智佳说得完全在理。



那么,阳介到底是什么时候把狗链缠到手上的呢?看来答案只有欧比才知道。



桌上的料理已经凉了,几乎一口没动。两个人分别看着面前的料理,谁也没有说话。



秋内正在苦思冥想。如果对方不是智佳的话,他或许就会把昨天说的那些话再说上一遍。对方告诉他,自己很有可能导致了阳介的死亡;但他很想对对方说上一句——“你错了”,哪怕对方在平时是个让他讨厌的家伙,哪怕对方是个有前科、有案底的人。



或者——



哪怕对方是京也……



……



“你在想什么?十分复杂的难题吗?”



间宫的声音将秋内拉回现实。



“啊,没有,没什么。”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你肯定想了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想。”



“那你的脑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间宫指了指地面。秋内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沥青路上。脑袋的部分蓬乱不堪,就像刚刚发生过爆炸。



“我的影子和老师的影子重合了而已嘛!”



“哎?还真是。”



秋内和间宫并排走在炎热的小巷里。他随便找个了话题,问道:



“老师,您认为上帝真的存在吗?”



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在面对难题的时候——就像现在的秋内这样——会抱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不,我不相信。”



间宫的回答出人意料。秋内下意识的转过头,只见间宫满脸微笑。



“我一直不让自己的心陷入每天祈求上帝显灵的状态。我想,不管是基督徒,还是别的什么信徒,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一种最好的状态,难道不是吗?”



“真的……是最好的状态吗?”



秋内集中精力,在心里反复品味着间宫所说的话。虽然他不能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赞成他的观点。



“啊,就在这里。”



回过神的时候,秋内他们已经走到了镜子家门前。院门的另外一端是一个带有红色三角形屋顶的房子。房子跟前有一个狗屋,简直就是房子等比例缩小而来的。



——这么说来,我还没问自己为什么要和间宫一起到这里来。间宫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可能是为欧比而来,也可能是为那起事故而来。



间宫按了一下门柱上的对讲机。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镜子细小的声音。两个人被她招呼进了家里。



数日不见,镜子又消瘦了很多,比秋内在出云阁见到她的时候还要憔悴。



黑色的长裙,灰色的衬衫——只是丧服吧。屋子里面微微飘着一些线香的香味。



镜子本来想给他们上茶,但被间宫笑着拦了下来。



“不用了,我们这就回去。再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可是,至少来点麦茶……”



“真的没关系,是吧,秋内君?”



“啊,啊,是啊。”



客厅里有一套四人座的桌椅。秋内和间宫在那张桌子旁紧挨着坐下。桌面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立式相框,椭圆形的照片里是笑容满面的阳介和镜子。秋内看了看照片,背景拍得很模糊,大概是在哪个公园里拍的吧。镜子的样子没怎么变,但照片里的阳介却要比秋内最后见到他的时候年幼很多。照片里的两人面向镜头,脑袋都向对方的方向倾斜着,几乎就要碰到一起。这张照片拍得很好,让人仿佛能够听到公园发出的欢快低语。



秋内抬起头,只见客厅天花板的一部分被楼梯井所占据,栏杆的另外一侧则是二楼的走廊。走廊上有两个门。其中一个门的木制门板上挂着一排木工工艺字——“YOSUKE”。(即日语“阳介”的罗马音。)几个字母排列的歪七扭八,一定是阳介自己贴上去的吧。秋内觉得有些难受,赶忙把视线转向别处。



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并排放着三个大纸袋子。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每个袋子都很高,里面一定装着些非常重的东西。



桌子对面,镜子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



“间宫老师,这次欧比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



镜子老师的声音沙哑无力。而在大学讲课的时候,她的声音曾经是那么透明,那么沁人心脾……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麻烦。对了,椎崎老师您怎么样了?身体稍微好点了吗?”



秋内吓了一大跳:这种问法也太直截了当了吧!



镜子的脸上露出微笑。她歪着脑袋,既不是表示肯定,也不是表示否定。过了一会儿,她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不动。秋内以为她生气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她低声说道:



“丈夫离开了,阳介和欧比也不在了……这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镜子把目光移到了相框上面。



“全都是我的错……”



间宫慢慢地摇了摇头。



“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命运这种东西,没人能够猜透。”



“是吗。”



“是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秋内理解不了两人的对话。“全都是我的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对了,椎崎老师,我在电话里拜托您的事情,您准备好了吗?”



间宫改变语调,问道。



“嗯,那个,在那里——”



镜子指了指放在屋里角上的那三个纸袋。



“不过,您怎么弄回去呢?那些真的很重,我帮您叫辆出租车吧。”



“不不,不用,太浪费了。我们自己抱回去就好了。这小子对自己的体力充满自信。”



间宫笑嘻嘻地看了看秋内。



“啊?您说我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嘛!难道你没信心吗?”



间宫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不,信心多少还是有的……”



“什么嘛,吓死我了……”



“那些袋子里放的都是狗粮。”



镜子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桌子对面。



“间宫老师说,想把家里剩下的狗粮都拿走,所以我就把这件事拜托给他了。其实,我本打算把这些亲自送到间宫老师府上的……”



“怎么能让你送过来呢,你说是不是啊,秋内君?”



“嗯,这个……”



秋内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总而言之,间宫叫他一起过来,是为了让他干体力活儿。



不一会儿的功夫,间宫站了起来。秋内也跟着起身。



“秋内君,三个纸袋拿得了吗?”



“哎?全都让我拿啊?”



“因为我的手指被牛虻咬了一下啊……”



间宫无比哀怨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可是,无论怎么看,他手指的红肿都已经消退了。



“算了,我明白了。”



没办法,秋内抱起三个纸袋。袋子里的狗粮都是罐装的,所以比预想的要重很多。



——难道要抱着这么沉的东西在烈日炎炎之下走回去吗?



“真是麻烦你了,秋内君。”



“哪里哪里,没……没事儿,这个,难道是欧比的被褥吗?”



秋内看了一眼怀中的袋子。塞得满满的罐头上面,是一块被仔细叠好的咖啡色小毯子。毯子的表面上零星地粘着一些毛,似乎是欧比的。



“是的,雨天的日用品,铺在底下的。”



“雨天的……日用品?”



“欧比很怕下雨哦。”



镜子微微一笑。



“阳介把欧比捡回来的那天,正好是个雨天,所以……在遇到阳介之前,欧比一直孤零零地在雨里淋着,无依无靠……”



“啊,所以一下雨,它就——”



“没错,一下雨它就害怕。下雨的时候,欧比就会缩在外面的狗屋里,哆哆嗦嗦地发抖,还会不安地大声叫唤。那个时候,我觉得最后不要让它进来,应该让它去适应雨天。但阳介却怎么也不听我的,那孩子总是放欧比进来,让它躺在毯子上。我觉得突然安静下来了,就去看看情况,结果发现他们一起睡着了。那块毯子还是阳介用零花钱买的呢……”



镜子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发颤了。即使如此,她仍然眯起眼睛,用一种怀念的目光凝视着那块毛毯。



镜子把秋内和间宫送出玄关。走出院门之后,秋内回过头,只见镜子全身被直射下来的骄阳包围,好像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白光之中,镜子慢慢低下头,两只手在身前交叉,身体笔直地向前伸出,举止十分恭敬和蔼。



“间宫老师,欧比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镜子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信念。秋内觉得自己自己突然被某种漠然的违和感包围了。是镜子的眼神。那种眼神和这种场合极不相称。



“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或许间宫也有同感吧,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困惑。



秋内和间宫离开镜子家,一起走进小巷。耳边再次传秋蝉的叫声。



“间宫老师,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秋内调整了一下抱在胸前的三个纸袋,随即问道:



“刚才,椎崎老师说了一句话——她说‘全都是我的错’。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她刚才这么说过吗?”



间宫满脸惊讶地转过头来,拙劣的演技真是令人发指。



“当然说过啊。她说老公离开了,阳介君和欧比也不在了,接着就说了那句——‘全都是我的错’。”



“只是一种修辞方法而已嘛。”



“可是那个时候间宫老师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才没听懂呢。”



“你绝对听懂了。”



这个时候,在被烈日炙烤的小巷前方——在沥青路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一瞬间,秋内觉得自己看见了。他注视着那个时隐时现的黑色物体,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老师,刚才在那儿,您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哪里?”



“就在那儿,那个灰色房子的对面。”



那是一个丁字路口。刚才好像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有人刚想往丁字路口上走,但又突然退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秋内他们。



“老师,这些您先拿一会儿。”



秋内把装满狗粮的三个纸袋塞给间宫,在渺无人烟的小巷里疾驰起来。他对自己的脚力充满信心。秋内跑到刚才人影闪动的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他没有减速,全速拐了过去。远处,一个黑影正独自骑在自行车上。秋内本想追上那个可疑的家伙,但他突然停了下来。



“喂……秋内君……发生什么事情了……突然……”



间宫用两条细小的胳膊抱着三个纸袋,步履蹒跚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对不起”,秋内低头道歉,然后再度转向前方。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踪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虫子还是动物?”



“是京也。”



“什么?”



“是骑着自行车的京也。”



那天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京也给秋内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秋内……完了完了……我还是做了……”



他的声音颤得十分厉害。



“你说什么?怎么了?”



“死了……”



“哎?京也,你说什么?”



“完了完了……秋内……死了……”



电话突然被挂上了。



秋内赶忙拨打京也的电话,但却没有接通。京也的手机似乎没电了。秋内想给他住的地方打个电话,但他马上想起来,京也的房间里并没有安固定电话。犹豫了片刻,秋内拨通了宽子的手机。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给女生打电话。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秋内君?有什么事吗,真是少见啊。”



“那个,宽子,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奇怪——你知道京也现在在哪里吗?”



隔了一小会儿,宽子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了?”



“京也刚才给我——”



说道一半的时候,秋内改变了主意。



“没事儿,我有点事儿找他,但却打不通他的手机。所以我想他是不是正和宽子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京也到底做了什么,但秋内觉得自己不能贸然把那些事告诉宽子。如果说了,麻烦就大了。



“其实啊,刚才我给京也大了一个电话,有点事想和他说。”



宽子的声音十分低沉。



“不过,根本就打不通。最近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也开始理解不了。”



“他是不是在家里啊?”



“他不在家里。”



“你去过了?”



“去过了。灯关着,自行车也不在。”



“这样啊……”



秋内谢过宽子,挂上了电话,随即有拨了一次京也的号码,但他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



“什么事嘛……”



那一晚,秋内一夜没睡。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隔几分钟就打一次京也的手机。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打通过。



第二天早上,秋内在大学听说了一件事。



椎崎老师死在了自己家里。



报警的正是友江京也。



京也直愣愣地盯着秋内。



“手机的事情,后来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



京也的声音很低,说话的时候只有嘴唇在动。秋内回了一句“是解释过”。这次,他并没有避开京也的视线。



“你确实解释了,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认同你的解释。”



“信不信是你的自由。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



京也使劲儿收着下巴。他是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吗?还是说,他只是忍着不让自己发抖?



四个人陷入了沉默。



雨的声音,河的声音。



“咔嚓”,四个咖啡杯响了一下。宽子的鞋尖似乎碰到了桌腿。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失,但宽子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怯生生地抬起头。



“对不起……”



寂静再次弥漫起来。



“喂,静君。”



智佳把手放到秋内的膝盖上面。



“事到如今,再怎么纠缠也是无济于事了。因为椎崎老师是自杀的啊。虽然好像没有遗书,但那确实是自杀啊,是吧?”



智佳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就是嘛——说实话,怎样我都无所谓。”



秋内长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京也。



“那天晚上,京也为什么要给我打那种电话……算了,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可是,电话的内容和话题……京也,对不起。”



秋内慢慢地低下头。



“都跟你说了嘛,别生气啦。”



“我才没生气呢。”



“你给我冷静点好不好。”



“我冷静得很。”



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了。一些肉眼无法看到的精巧冰雕在桌子周围漂浮着,似乎正在等待着自己粉碎、坠落的那一刻。



京也把双肘支在两膝上面,摆出 一种压迫的姿势。他窥视着秋内的双眼。



“那么,你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们不要再谈那个话题了,是我不好。”



“你很在意的吧?所以才会特地提到那件事,对吧?”



“在意?我在意什么?”



“少装糊涂,你认为是杀的,对吧?”



“杀谁?”



“少跟我来这套!”



京也的声音在秋内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紧随其后的是宽子的抽泣声。



宽子双手掩面,伴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地喘着粗气。她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呼吸声终于变成了呜咽声。



“宽子……”



智佳向宽子伸出手。宽子把颤颤巍巍的右手伸到桌子上,仿佛在求救一般。智佳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宽子的手。



京也再一次开口说道:



“秋内,我只要你这么几句话。椎崎老师是自杀的,阳介则是死于事故,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我没有任何责任。”



京也狂躁地睁着眼睛。



宽子还在小声地哭着,脸几乎就要和桌子贴上了。智佳抿着嘴唇,紧紧地握着朋友的手。



“你没有责任……吗?”



秋内不断重复着京也的最后一句话。他感到腹腔底部正在渐渐地变热。他抬起头,慢慢地说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啊。”



京也的嘴巴颤抖了一下。



“别说了,秋内老师……”



“你肯定一直是那么想的。正因为如此,你才会给我打那种电话——不是吗?”



“求你了,静君。”



智佳向秋内恳求道。



“不要再说那件——”



秋内把京也放在视野的中央,继续说道:



“就是你杀的。”